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鴛鴦刀 | 上頁 下頁 |
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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豈知神像之後,早有人在,定睛一看,正是蕭中慧。她似笑非笑的向袁冠南瞧了一眼,說道:「好吧,算你有本事,找到這裏,這刀拿去吧!」說著將短刀遞過。只聽他身後一人說道:「別給他,要動手,咱三人打他一個。」原來林任夫婦帶著孩子,也躲在神像左側。 袁冠南此時逃命要緊,無暇奪刀,低聲道:「別作聲,老瞎子追了來啦!」蕭中慧一驚,道:「他不是中了你的毒藥?」袁冠南微笑道:「毒藥是假的。」蕭中慧還待再問,只聽卓天雄粗聲粗氣的道:「四下裏並無人家,不在這裏,又在何處?」那老尼道:「施主再往前面找找,想必是已走過了頭。」卓天雄道:「好!四下裏我都伏下了人,也不怕這小子逃到天邊去。要是找不到,回頭跟你算賬,小心我一把火燒了你這臭尼姑庵。」林玉龍和任飛燕聽得心頭火起,便欲反唇相稽,口還未張,袁冠南和蕭中慧雙指齊出,以分點了二人穴道。卓天雄走進後院,待了片刻,料想是在東張西望,聽得他喃喃咒罵,鐵棒拄地,轉身出庵去了。 原來卓天雄手背上為黑墨抹中,心驚膽戰,忙到溪水中去洗,墨漬一洗即去,不留絲毫痕跡。他放心不下,拚命擦洗,這用力一擦,皮膚破損,真的隱隱作疼起來。他更是吃驚,呆了良久,不再見有何異狀,才知是上了當,於是隨後追來。他雖輕功了得,奔馳如飛,但這麼一耽擱,卻給袁冠南等躲到了紫竹庵中。 袁冠南和蕭中慧待他走遠,這才解開林任夫婦穴道,從觀音大士的神像後躍下地來。四人想起卓天雄之言,都皺起眉頭,心想此人輕功了得,追出數十里後不見蹤跡,又必尋回,四下裏無房無舍,沒地可躲,打是打不過,逃又逃不了,難道束手待斃不成?袁蕭二人相對無言,尋思逃脫之計。 林玉龍罵道:「都是你這臭婆娘不好,咱們若是練成了夫妻刀法,二人合力,又何必怕這老瞎子?」任飛燕道:「練不成夫妻刀法,到底是你不好,還是我不好?那老和尚明明要你就著我點兒,怎地你一練起來便只顧自己?」兩人你一言,我一語,又吵個不休。蕭中慧聽他二人仍然不住口的爭吵,說道:「咱們四個,連著你們孩子,還有那老尼姑,個個大禍臨頭,只要老瞎子一回來,誰都活不成。你倆還吵甚麼?到底那夫妻刀法是怎麼回事?」袁冠南問道:「到底夫妻刀法是怎麼回事?」林任夫婦倆又說又吵,半天才說了個明白。 原來三年之前,林任夫婦新婚不久,便大打大吵,恰好遇到一位高僧,他瞧不過眼,傳了他夫婦倆一套刀法。這套刀法傳給林玉龍的和傳給任飛燕的全然不同,要兩人練得純熟,共同應敵,兩人的刀法陰陽開闔,配合得天衣無縫,一個進,另一個便退,一個攻,另一個便守。那老和尚道:「以此刀法並肩行走江湖,任他敵人武功多強,都奈何不了你夫婦。但若單獨一人使此刀法,卻是半點也無用處。」他見這對夫婦天性良善純樸,為人俠義,只是鹵莽暴躁,不斷吵架,只怕最後反目分手,便可惜了,因此要他二人練這套奇門刀法,令他夫婦長相廝守,誰也離不了誰。這路刀法原是古代一對恩愛夫婦所創,兩人形影不離,心心相印,雙刀施展之時,也是互相迴護照應。那知林任兩人性情急躁,雖都學會了自己的刀法,但要相輔相成,配成一體,始終格格不入,只練得三四招,別說互相迴護,夫妻倆自己就砍砍殺殺的鬥將起來。 袁冠南聽兩人說完,心念一動,向蕭中慧說道:「姑娘,我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,原不該說,只是事在危急,此處人人有性命之憂……」蕭中慧接口道:「我知道啦,你要我和你學這夫妻……夫妻……」說到這裏,滿臉紅暈。袁冠南道:「嗯,小可絕不敢有意冒犯,實在……實因……」蕭中慧不再跟他多說,向任飛燕道:「大嫂,請你指點於我,若是我和他……和他都學會了,抵擋得了老瞎子,便可救得大家性命。」 任飛燕道:「這路刀法學起來很難,可非一朝一夕之功。」蕭中慧道:「學得多少,便是多少,總勝於白白在這裏等死。」任飛燕道:「好,我便教你。只不知他還記不記得?」林玉龍怒道:「我怎麼不記得?」林任夫婦分別口講指劃,舞動給卓天雄用寶刀斬去了半截的斷刀,一招一式的演將起來。袁蕭二人在旁各瞧各的,用心默記。 袁蕭二人武功雖均不弱,但這套夫妻刀法招數繁複,一時實不易記得許多。林任夫婦教得幾招,百忙中又拌上幾句嘴。兩個人教,兩個人學,還只教到第十二招,忽聽得門外大喝一聲:「賊小子,你躲到那裏去?」人影一閃,卓天雄手持鐵棒,闖進殿來。 林玉龍見他重來,不驚反怒,喝道:「我們刀法尚未教完,你便來了,多等一刻也不成麼?」提刀向他砍去。卓天雄舉鐵棒一擋,任飛燕也已從右側攻到。林玉龍叫道:「使夫妻刀法!」他意欲在袁蕭兩人跟前一顯身手,斷刀斜揮,向卓天雄腰間削了下去。這時任飛燕本當散舞刀花,護住丈夫,那知她急於求勝,不使夫妻刀法中的第一招,卻是使了第二招中的搶攻,變成雙刀齊進的局面。卓天雄一見對方刀法中露出老大破綻,鐵棒一招「偷天換日」,架開兩柄斷刀,左手手指從棒底伸出,咄咄兩聲,林任夫婦又讓點中了穴道。他二人倘若不使夫妻刀法,尚可支持得一時,但一使將出來,一來配合失誤,二來斷刀太短,難及敵身,僅一招便已受制。 林玉龍大怒,罵道:「臭婆娘,咱們這是第一招。你該散舞刀花,護住我腰脅才是。」任飛燕怒道:「你幹麼不跟著我使第二招?非得我跟著你不可?」二人雙刀僵在半空,口中卻兀自怒罵不休。 袁冠南知道今日事已無倖,低聲道:「蕭姑娘,你快逃走,讓我來纏住他。」蕭中慧沒料到他竟有這等狹義心腸,一怔之間,心中便熱,說道:「不,咱們合力鬥他。」袁冠南急道:「你聽我話,快走!若我逃得性命,再跟姑娘相見。」蕭中慧道:「不成啊……」話未說完,卓天雄已揮鐵棒搶上。袁冠南唰的一刀砍去。蕭中慧見他這一刀左肩露出空隙,不待卓天雄對攻,搶著揮刀護住他的肩頭。兩人事先並未拆練,只因適才一個要對方先走,另一個卻定要留下相伴,均動了捨己救人之念,正合「夫妻刀法」的要旨,臨敵時自然而然的互相迴護。林玉龍看得分明,叫道:「好,『女貌郎才珠萬斛』,這夫妻刀法的第一招,用得妙極!」 袁蕭二人臉上都一紅,沒想到情急之下,各人順手使出一招新學刀法,竟然配合得天衣無縫。卓天雄橫過鐵棒,正要砸打,任飛燕叫道:「第二招,『天教豔質為眷屬』!」蕭中慧依言搶攻,袁冠南橫刀守禦。卓天雄勢在不能以攻為守,只得退了一步。林玉龍叫道:「第三招,『清風引珮下瑤台』!」袁蕭二人雙刀齊飛,颯颯生風。任飛燕道:「『明月照妝成金屋』!」袁蕭二人相視一笑,心中均有喜意,刀光如月,照映嬌臉。卓天雄給逼得又退了一步。 只聽林任二人不住口的吆喝招數。一個叫:「喜結絲羅在喬木。」一個叫:「英雄無雙風流婿。」一個叫:「卻扇洞房燃花燭。」一個叫:「碧簫聲裏雙鳴鳳。」一個叫:「今朝有女顏如玉。」林玉龍叫道:「千金一刻慶良宵。」任飛燕叫道:「占斷人間天上福。」 喝道這裏,那夫妻刀法的起手十二招已經使完,餘下尚有六十招,袁蕭二人卻未學過。袁冠南叫道:「從頭再來!」揮刀砍出,又是第一招「女貌郎才珠萬斛」。二人初使那十二招時,搭配未熟,已殺得卓天雄手忙腳亂,招架為難。這時從頭再使,二人靈犀暗通,想起這路夫妻刀法每一招都有個風光旖旎的名字,不自禁的又驚又喜,鴛鴦雙刀配合更加緊了,使到第九招「碧簫聲裏雙鳴鳳」時,雙刀便如鳳舞鸞翔,靈動翻飛,招招直指要害,卓天雄那裏招架得住?「啊」的一聲,肩頭中刀,鮮血迸流。他自知難敵,再打下去定要將這條老命送在尼庵之中,鐵棒急封,縱身出牆而逃。 袁蕭二人脈脈相對,情愫暗生,一時不知說甚麼好。忽聽得林玉龍大聲叫道:「妙極,妙極!女貌郎才珠萬斛!」 他其實是在稱讚自己那套夫妻刀法,蕭中慧卻羞得滿臉通紅,輕聲道:「請你到蕭半和大俠家中來找我。」低頭奔出尼庵,遠遠的去了。 袁冠南追出庵門,但見蕭中慧的背影在一排柳樹邊一晃,隨即消失。忽聽得身後有人叫道:「相公!」袁冠南回過頭來,只見小書僮笑嘻嘻的站著,打開了的書籃中睡著一個嬰兒,正是林任夫婦的兒子,籃中書籍上濕了一大片,自不免「書中自有孩兒尿」了。 三月初十,這一天是晉陽大俠蕭半和的五十壽誕。 蕭府中賀客盈門,群英濟濟。蕭半和長袍馬褂,在大廳上接待來賀的各路英雄,白道上的俠士、黑道上的豪客、前輩名宿、少年新進……還有許多和蕭半和本不認識、卻是慕名來致景仰之意的生客。 在後堂,袁夫人、楊夫人、蕭中慧也都喜氣洋洋,穿戴一新。兩位夫人在收拾外面不斷送進來的各式各樣壽禮。蕭中慧正對著鏡子簪花,突然之間,鏡中的臉上滿是紅暈,她低聲唸道:「清風引珮下瑤台,明月照妝成金屋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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