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鴛鴦刀 | 上頁 下頁 |
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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片刻之間,每個人都問了七八句話,周威信便有十張嘴,也答不盡這許多話。原來這兩人正是林玉龍和任飛燕夫婦。 林玉龍向妻子喝道:「你住口,讓我來問他。」任飛燕道:「幹麼要我住口?你閉嘴,我來問。」兩人你一言,我一語,爭吵了起來。周威信為兩柄單刀架在頸中,生怕任誰一個脾氣大了,隨手一按,自己的腦袋和身子不免各走各路,正是:「江湖上有言道:你去你的陽關道,我走我的獨木橋。」又想:「江湖上有言道:『光棍不吃眼前虧,伸手不打笑臉人。』」當下滿臉堆笑,說道:「兩位不用心急,先放我起來,再慢慢說不遲。」林玉龍喝道:「幹麼要放你?」任飛燕見他右手反轉,牢牢按住背上的包袱,似乎其中藏著十分貴重之物,喝道:「那是甚麼?」 周威信自從在總督大人手中接過了這對鴛鴦刀之後,心中片刻也沒有忘記過「鴛鴦刀」三字,只因心無旁騖,竟在睡夢之中也不住口的叫了出來,這時鋼刀架頸,情勢危急,任飛燕又問得緊迫,實無思索餘地,不自禁衝口而出:「鴛鴦刀!」 林任兩人一聽,吃了一驚,兩隻左手齊落,同時往他背上的包袱抓去。周威信一言既出,立時懊悔無已,當下情急拚命,百忙中腦子裏轉過了一個念頭:「江湖上有言道:『一夫拚命,萬夫莫當。』何況他們只有兩夫?不,只有一夫,另一個是女不是夫。」顧不得冷森森的利刃架在頸中,向前一撲,待要滾開。但林任夫妻同時運勁,猛力一扯,卻將他連人帶包袱提起。原來周威信以細鐵鍊將寶刀縛在背上,林任兩人雖一齊使力,仍拉不斷鐵鍊。 三個人纏作一團。周威信回手一拳,砰的一下,打在林玉龍臉上。任飛燕倒轉刀柄,在周威信後頸重重的砸了一下,問道:「龍哥,你痛不痛?」林玉龍怒道:「那還用問?自然痛啦。」任飛燕怒道:「哈,我好心問你,難道問錯了?」兩人一面搶奪包袱,一面又拌起嘴來。 斗然間草叢中鑽出一人,叫道:「要不要孩子?」林任二人一抬頭,只見那人正是蕭中慧,雙手高舉著自己的兒子,心中大喜,立即一齊伸手去接。蕭中慧右手遞過孩子,左手短刀嗤的一聲,已割開了周威信背上包袱,跟著右手探出,從包袱中拔出一把刀來,青光閃耀,寒氣逼人,隨手一揮,果真好寶刀,鐵鍊應刃斷絕。蕭中慧搶過包袱,翻身便上了周威信的坐騎,這幾下手法兔起鶻落,迅捷利落之至。 她一提馬韁,喝道:「快走!」不料那馬四隻腳便如牢牢釘在地下,竟然不動。蕭中慧伸足去踢馬腹,驀地裏雙足膝彎同時一麻。她暗叫:「不好!」待要躍下馬背,可那裏還來得及,早已被人點中穴道,身子騎在馬上,卻一動也不能動了。 只見馬腹下翻出一人,原來便是那老瞎子,也不知他何時已擺脫鏢隊的糾纏,趕來悄悄藏在馬腹之下,他一伸手便奪過蕭中慧手中一對鴛鴦刀。任飛燕將那孩子往地下一放,拔刀撲上。林玉龍跟著自旁側攻。那瞎子提著出了鞘的長刃鴛刀往上擋格,叮噹兩響,林任夫婦手中雙刀齊斷。兩人呆了一呆,腰間穴道酸麻,已被點中大穴,再也動彈不得了。 周威信勢如瘋虎,喝道:「賊瞎子,有你沒我!」拾起地下鐵鞭,使一招「呼延十八鞭」的「橫掃千軍」,向那瞎子橫砸過去。那瞎子竟不閃避,提起鴛鴦長刀,向前刺出,說也奇怪,這一刺既非刺向鐵鞭,也不是刺向周威信胸口,卻是刺在包袱中的刀鞘之內,跟著連刀帶鞘橫砸而至。他竟將刀鞘當作鐵鞭使,而招數一模一樣,也是「呼延十八鞭」中的「橫掃千軍」,刀鞘在鐵鞭上一格,周威信這一條十六斤重的鐵鞭登時給攔在半空,再也砸不下分毫。這半空不知算不算「一方」,是否「鐵鞭鎮八方」,大有商量餘地。一刀一鞭略一相持,呼的一聲響,那鐵鞭竟給瞎子的內勁震得脫手飛出,這一招「鐵鞭飛一方」使出來,周威信虎口破裂,滿掌是血。那瞎子白眼一翻,冷笑道:「呼延十八鞭最後一招,你沒學會吧?」 周威信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,「呼延十八鞭」雖然號稱十八鞭,但傳世的只有十七招,他師父曾道,最後一招叫做「一鞭斷十槍」,當年北宋大將呼延贊受敵人圍攻,曾以一根鋼鞭震斷十條長槍,這一路鞭法,不論招數,單憑內力,會者無多,當世只有他師伯有此神功。周威信從未見過師伯,只知他是清廷侍衛,「大內七大高手」之首,向來深居禁宮,從不出外,因此始終無緣拜見。這時心念一動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老人家姓卓?」那瞎子道:「不錯。」周威信驚喜交集,拜伏在地,說道:「弟子周威信,叩見卓師伯。」 那老瞎子微微一笑,道:「虧得你知道世上還有個卓天雄。」周威信道:「師父在日,常稱道師伯的神威。弟子不識師伯,剛才多有冒犯。江湖上有言道:『有緣千里來相會,無緣對面不相逢。』不知師伯幾時從北京出來?」卓天雄微笑道:「皇上派我來接你的啊。」周威信又惶恐,又喜歡,道:「若不是師伯伸手相援,這對鴛鴦刀只怕要落入匪徒手中了。」卓天雄道:「皇上明見萬里,早料到這對刀上京時會出亂子。你一離西安,我便跟在鏢隊後面。你晚上睡著時,口中直嚷些甚麼啊?」周威信面紅過耳,囁嚅著說不出話來,心道:「師伯一路躡著我們鏢隊,連我夜裏說夢話也給聽去了,我卻絲毫不覺,倘若不是師伯而是想盜寶刀的大盜,我這條小命還在麼?江湖上有言道:『萬事不由人計較,一生都是命安排。』」 卓天雄道:「你的夥計們膽子都小著點兒,這會兒也不知躲到了那兒。你去叫叫齊,咱們一塊兒趕路吧。」周威信連聲稱是。卓天雄舉起那對刀來,略一拂拭,只覺一股寒氣,直逼眉目,不禁叫道:「好刀!」 周威信正要出林,忽聽左邊一人叫道:「喂,姓卓的,乖乖的便解開我穴道,咱們好好來鬥一場。」另一女子道:「你乘人不備,出手點穴,算是那一門子的英雄好漢?」卓天雄轉過頭去,但見林玉龍、任飛燕夫婦各舉半截斷刀,作勢欲砍,苦在全身動彈不得,空自發狠。卓天雄伸指在短刀上一彈,錚的一響,聲若龍吟,悠悠不絕,說道:「不論你有多少匪徒,來一個,擒一個,來兩個,捉一雙。」轉頭向蕭中慧道:「小姑娘,你也隨我進京走一遭,去瞧瞧京裏的花花世界吧。」 蕭中慧大急,叫道:「快放了我,你再不放我,要叫你後悔無窮。」卓天雄哈哈大笑,道:「這麼說,我更加不能放你了,且瞧瞧你怎地令我後悔無窮。」蕭中慧暗運內息,想衝開腿上給點中的穴道,但一股內息到腰間便自回上,心中越焦急,越覺全身酸麻,半分力氣也使不出來,一張俏臉脹得通紅,淚水在眼中滾來滾去,便欲奪眶而出。 忽聽得林外一人縱聲長吟:「天子重英豪,文章教爾曹,萬般皆下品,唯有讀書高……」高吟聲中,一人走進林來。蕭中慧看去,正是昨晚在客店中見到的那個少年書生袁冠南,自己這副窘狀又多了一人瞧見,更加難受,心中一急,眼淚便如珍珠斷線般滾了下來。 卓天雄手按鴛鴦雙刀,厲聲道:「姓袁的,這對刀便在這裏,有本事不妨來拿了去。你裝腔作勢,瞞得過別人,可乘早別在卓天雄眼前現世。」說著雙刀平平一擊,錚的一響,聲振林梢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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