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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四 當道時見中山狼(8)


  張無忌眼望何太沖,盼他從旁說幾句好話,哪知他低了頭一言不發。詹春和五姑也不敢說話,生怕一開口,班淑嫻的怒氣轉到自己頭上,這大半壺毒酒便要灌到自己口中。張無忌心中冰涼:「這幾人的性命是我所救,我此刻遇到危難,他們竟袖手旁觀,連求情的話也不說半句。」便道:「詹姑娘,我死之後,請你將這個小妹妹送到坐忘峰她爹爹那裏,這事能辦到麼?」詹春眼望師父。何太沖點了點頭。詹春便道:「好吧,我會送她去。」心中卻想:「昆侖山橫亙千里,我怎知坐忘峰在哪裏?」

  張無忌聽她隨口敷衍,全無絲毫誠意,心知這些人皆是涼薄之輩,多說也屬枉然,冷笑道:「昆侖派自居武林中名門大派,原來如此。何先生,取酒給我喝吧!」

  何太沖一聽,心下大怒,又想須得儘快將他毒死,妻子的怒氣便可早些平息,免得她另生毒計,害死五姑,火燒眉毛,且顧眼下,謝遜的下落也不暇理會了,提起大半壺毒酒,都灌進了張無忌口中。楊不悔抱著張無忌身子,放聲大哭。

  班淑嫻冷笑道:「你醫術再精,我也叫你救不得自己。」伸手又在張無忌肩背腰脅多處穴道補上幾指,倒轉劍柄,在何太沖、詹春、五姑、楊不悔四人身上各點了兩處大穴,說道:「兩個時辰之後,再來放你們。」她點穴之時,何太沖和詹春等動也不動,不敢閃避。班淑嫻向在旁侍候的婢僕說道:「都出去!」她最後出房,反手帶上房門,連聲冷笑而去。

  毒酒入腹,片刻間張無忌便覺肚中疼痛,見班淑嫻出房關門,心道:「你既走了,我一時未必便會死。」強忍疼痛,暗自運氣,以謝遜所授之法,先解開身上受點諸穴,隨即在自己頭上拔下幾根頭髮,到咽喉中一陣撩撥,喉頭發癢,哇的一聲,將飲下的毒酒嘔出了十之八九。何太沖、詹春等見他穴道被點後居然仍能動彈,都是大為驚訝。

  何太沖便欲出手攔阻,苦於自己給妻子點了穴道,空有一身高強武功,只有乾著急的份兒。張無忌覺腹中仍感疼痛,但搜肚嘔腸,再也吐不出來了,心想先當脫此危境,再設法除毒,於是伸手去解楊不悔的穴道。但班淑嫻的昆侖派點穴手法另有一功,張無忌一試之下,難以解開,此時事勢緊迫,不暇另試別般解穴手法,當即將她抱起,推窗向外張望,不見有人,便將楊不悔放在窗外。

  何太沖若以真氣沖穴,大半個時辰後也能解開,但見張無忌便要逃走,待會兒妻子查問起來,又有風波,何況讓這武當派的小子赤手空拳的從昆侖派三聖堂中逃出,將自己忘恩負義的事蹟在江湖上傳揚開來,一代宗師的顏面何存?無論如何非將他截下殺死不可,深深吸一口氣,便要縱聲呼叫,向妻子示警。

  張無忌已料到此著,從懷裏摸出一顆黑色藥丸,塞在五姑口中,說道:「這是一顆砒鳩丸,十二個時辰之後,五夫人斷腸裂心而死。我將解藥放在離此三十里外的大樹之上,做有標誌,三個時辰之後,何先生可派人去取,服後劇毒可解。倘若我出去時失手遭擒被殺,那麼反正是個死,多一個人相陪也好。」

  這一著大出何太沖意料之外,微一沉吟,低聲道:「小兄弟,我這三聖堂雖非龍潭虎穴,但憑你兩個孩子,卻也闖不出去。」張無忌知他此言不虛,冷冷地道:「但五夫人所服的這顆砒鳩丸的毒性,眼前除我之外,卻也無人能解。」何太沖道:「好,你解我的穴道,我親自送你出去。」何太沖被點的是風池和京門兩穴,張無忌在他天柱、環跳、大椎、商曲諸穴上推拿片刻,竟毫不見效。

  這一來,兩人均自暗服。張無忌心道:「昆侖派的點穴功夫確實坊害,胡先生傳了我七種解開被點穴道的手法,在他身上竟全不管用。」何太沖卻想:「這小子竟會這許多推拿解穴的法門,手法怪異,當真了不起。師姊明明點了他身上七八處穴道,卻如何半分也奈何他不得?武當派近年來名動江湖,張三豐這老道的本事果然人所難及。那日在武當山上,幸虧沒跟武當派動手,否則定要惹得灰頭土臉。他小小孩童已如此了得,老的大的自更加厲害十倍。」他卻不知張無忌自通穴道的功夫學自謝遜,而解穴的本事學自胡青牛。武當派自有他威震武林的真才實學,張無忌這兩項本領卻跟武當派無關。

  何太沖見他解穴無效,心念一動,道:「你拿茶壺過來,給我喝幾口茶。」張無忌不知他何以突然要在此時喝茶,但想他顧忌愛妾的性命,不敢對自己施什麼手腳,便提起茶壺,喂他飲茶。何太沖滿滿吸了一口,卻不吞下,對準了自己肘彎裏的清冷淵用力一噴。一條水箭筆直沖出,嗤嗤有聲,登時將他手上穴道解了。

  張無忌來到昆侖山三聖坳後,一直見何太沖為了五姑的疾病煩惱擔憂,畏妻寵妾,懦弱猥瑣,便似個尋常沒志氣的男子,此時初見他顯現功力,不由得大吃一驚:「這位昆侖派掌門武功如此深厚,我先前可將他瞧得小了。看來他並不在俞二師伯、金花婆婆、滅絕師太諸人之下。我先前但見他膽小卑鄙,沒想到他身為昆侖派掌門,果有人所難及之處。這道水箭若噴在我臉上胸口,立時便須送命。」

  何太沖將右臂轉了幾轉,解開了自己腿上穴道,說道:「你先將解藥給她服了,我送你平安出谷。」張無忌搖了搖頭。何太沖急道:「我是昆侖掌門,難道會對你這孩子失信?倘若毒性發作,那便如何是好?」張無忌道:「毒性不會便發。」何太沖歎了口氣,道:「好吧,咱們悄悄出去。」兩人跳出窗去,何太沖伸指在楊不悔的背心上輕輕一拂,登時解了她穴道,手法輕靈無比。張無忌好生佩服,眼光中流露出欽仰神色。何太沖懂得他心意,微微一笑,一手攜著一人,繞到三聖堂的後花園,從側門走出。

  那三聖堂前後共有九進,出了後花園側門,經過一條曲曲折折的花徑,又穿入許多廳堂之中。但見屋宇連綿,門戶複迭,若不是何太沖帶領,張無忌非迷路不可,就算沒昆侖派弟子攔阻,也未必便能闖出。

  一離三聖堂,何太沖右手將楊不悔抱在臂彎,左手拉著張無忌,展開輕功,向西北方疾行。張無忌給他帶著,身子輕飄飄的,一躍便是丈餘,但覺風聲呼呼在耳畔掠過,宛似淩空飛行,這一來,對何太沖和昆侖派的敬重之心又增了幾分。自知腹內毒質未淨,伸左手從懷裏摸出兩粒解毒丸藥,咽入肚中,這才寬心。

  正行之間,忽聽一個女子聲音叫道:「何太沖……何太沖……給我站住了……」這聲音順風傳來,似甚遙遠,又似便在身旁,正是班淑嫻的口音。

  何太沖微一遲疑,當即立定腳步,歎了口氣,說道:「小兄弟,你們兩個快走吧,內人追趕而來,我不能再帶你們走了。」張無忌心想:「這人待我還不算太壞。」便道:「何先生,你回去便是。我給五夫人服食的並非毒藥,更不是什麼砒鳩丸,只是一枚潤喉止咳的桑貝丸。前幾日不悔妹妹咳嗽,我制了給她服用,還多了幾丸在身邊,不免嚇了你一跳。」何太沖又驚又怒,又是寬心,喝道:「當真不是毒藥?」張無忌道:「五夫人自我手中救活,我怎能又下毒害她。」

  只聽班淑嫻呼叫不絕:「何太沖……何太沖……你逃得了麼?」聲音又近了些。

  何太沖所以帶張無忌和楊不悔逃走,全是為了怕愛妾毒發不治,這時確知五姑所服並非毒藥,原來上了這小子的大當,不禁怒不可遏,啪啪啪啪四個耳光,只打得張無忌雙類腫起,滿口都是鮮血。

  張無忌心下大悔:「我好胡塗,怎能告知他真相?這一下我和不悔妹妹都沒命了。」見他第五掌又打過來,忙使一招武當長拳中的「倒騎龍」,往他手掌迎擊過去。這一招若由俞蓮舟等人使出來,原本威力無窮,但張無忌只學到一點兒皮毛,如何能以之抵擋昆侖派掌門的招式?何太沖側身略避,啪的一掌,打中張無忌右眼,只打得他眼睛立時腫起。張無忌早知自己本領跟他差得太遠,索性垂手立定,不再抗拒。

  何太沖卻並不因他不動而罷手,仍左一掌右一掌打個不停。他掌上並未運用內力,否則一掌便能將他震死了,但饒是如此,每一掌都打得張無忌頭昏眼花,疼痛不堪。他正打得起勁,班淑嫻已率領兩名弟子追到,冷冷地站在一旁。班淑嫻見張無忌並不抵禦,未免無趣,說道:「你打那女娃子試試。」何太沖奉命唯謹,啪的一聲,打了楊不悔一個耳括子。楊不悔吃痛,哇哇大哭。張無忌怒道:「你打我便了,何必又欺侮小女孩兒?」

  何太沖不理,伸掌又給楊不悔一下。張無忌縱起身來,一頭撞在他懷中。

  班淑嫻冷笑道:「人家小小孩童,尚有情義,哪似你這等無情無義的薄幸之徒?」

  何太沖聽了妻子譏刺之言,滿臉通紅,抓住張無忌後頸,往外丟出,喝道:「小雜種,見你的爹娘去吧!」這一下使上了真力,將他頭顱對準了山邊的一塊大石摔去。

  張無忌身不由主地疾飛而出,頃刻間頭蓋便要撞上大石,腦漿迸裂。

  驀地裏旁邊一股力道飛來,將張無忌一引,把他身子提起直立,帶在一旁。張無忌驚魂未定,站在地下,眯著一對腫得老高的眼睛向旁瞧去。只見離身五尺之處,站著一位身穿白色粗布長袍的中年書生。

  班淑嫻和何太沖相顧駭然,這書生何時到達、從何處而來,事先絕無知覺,即使他早就躲在大石之後,以自己夫婦的能力,又怎會不即發覺?何太沖适才提起張無忌擲向大石,這一擲之力少說也有三四百斤,但那書生長袖輕卷,便即消解,將張無忌帶在一旁,顯然武功奇高。但見他五十歲上下年紀,相貌俊雅,只雙眉略向下垂,嘴邊露出幾條深深皺紋,不免略帶衰老淒苦之相。他不言不動,神色漠然,似乎心馳遠處,正在想什麼事情。

  何太沖咳嗽一聲,問道:「閣下是誰?為何橫加插手,前來干預昆侖派之事?」那書生淡淡地道:「兩位便是鐵琴先生和何夫人吧?在下楊逍。」

  他「楊逍」兩字一出口,何太沖、班淑嫻、張無忌三人不約而同「啊」的一聲呼叫。只是張無忌的叫聲中充滿了驚喜之情,何氏夫婦卻驚怒交集。

  只聽得刷刷兩聲,兩名昆侖女弟子長劍出鞘,倒轉劍柄,遞給師父師母。何太沖橫劍當腹,擺一招「雪擁藍橋」;班淑嫻劍尖斜指向地,使一招「木葉蕭蕭」。這兩招都是昆侖派劍法中的精奧,看來輕描淡寫,隨隨便便,但其中均伏下七八招淩厲之極的後著。同時兩人都已將內力運上了右臂,只須手腕一抖,劍光暴長,立時便可傷到敵人身上七八處要害。兩人此時勁敵當前,已於劍招中使上了畢生所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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