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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 針其膏兮藥其肓(4)


  張無忌一凜,心想華山派鮮于通是胡先生的大仇人,不知他對此如何處置,走到胡青牛房外,說道:「先生,門外有三人身受重傷,前來求醫,說是華山派鮮于掌門的弟子。」胡青牛輕輕「咦」的一聲,怒道:「不治,不治,快趕出門去!」

  張無忌道:「是。」回到草堂,向那漢子道:「胡先生病體沉重,難以見客,還請原諒。」那漢子皺起眉頭,正待繼續求懇,伏在馬背上的一個瘦小漢子忽地抬起頭來,伸手彈出,只見金光閃動,啪的一響,一件小小暗器擊在草堂正中桌上。那瘦漢子說道:「你拿這朵金花去給『見死不救』,說我三人都是給這金花的主兒打傷的。那人眼下便來尋他晦氣,『見死不救』倘若治好了我們的傷,我們三人便留在這裏,助他禦敵。我三人武功便算不濟,也總是多三個幫手廣張無忌聽他說話大剌剌的,遠不及第一個漢子有禮,走近桌邊,見那暗器是一朵黃金鑄成的梅花,和真梅花一般大小,白金絲作的花蕊,打造得十分精巧。他伸手去拿,不料那瘦子這一彈手勁甚強,金花嵌入桌面,竟取不出來,只得拿過一把藥鑷,挑了幾下,方才取出,心想:這瘦子的武功不弱,但在這金花的主兒手下卻傷得這般厲害,他說那人要來尋仇,倒須跟先生說知。」於是手托金花,走到胡青牛房外,轉述了那瘦小漢子的話。

  胡青牛道:「拿進來我瞧。」張無忌輕輕推開房門,揭開門簾,見房內黑沉沉的宛似夜晚,他知天花病人怕風畏光,窗戶都用氊子遮住。胡青牛臉上蒙著一塊青布,只露出一對眼睛。張無忌暗自心驚:「不知青布之下,他臉上的痘瘡生得如何?病好之後,會不會成為麻皮?」胡青牛道:「將金花放在桌上,快退出房去。」

  張無忌依言放下金花,揭開門簾出房,還沒掩上房門,聽胡青牛道:「他三人的死活,跟我姓胡的絕不相干。胡青牛是死是活,也不勞他三個操心。」波的一聲,那朵金花穿破門簾,飛擲出來,當的一響,掉在地下。張無忌和他相處兩年有餘,從未見他練過武功,原來這位文質彬彬的神醫卻也是武學高手,雖在病中,武功未失。

  張無忌拾起金花,走出去還給了那瘦漢,搖了搖頭,道:「胡先生實是病重……」猛聽得蹄聲嗒嗒,車聲轔轔,有一輛馬車向谷中馳來。

  張無忌走到門外,見馬車馳得甚快,轉眼間來到門外,倏然而止。車座上走下一個淡黃面皮的青年漢子,從車中抱出一個禿頭老者,問道:「蝶谷醫仙胡先生在家麼?崆峒門下聖手伽藍簡捷遠道求醫……」第三句話沒說出口,身子晃了幾下,連著手中的禿頭老者一齊摔倒。說也湊巧,拉車的兩匹健馬也乏得脫了力,口吐白沫,同時跪倒。

  瞧了二人這般神情,不問可知是遠道急馳而來,途中毫沒休息,以致累得如此狼狽。張無忌聽到「崆峒門下」四字,心想在武當山上逼死父母的諸人之中,有崆峒派的長老在內,這禿頭老者當日雖沒來到武當,但料想也非好人,正想回絕,忽見山道上影影綽綽,又有四五人走來,有的一跛一拐,有的互相攜扶,都身上有傷。張無忌皺起眉頭,不等這幹人走近,朗聲說道:「胡先生染上天花,自身難保,不能為各位治傷。請大家及早另尋名醫,以免耽誤了傷勢。」

  待那幹人等走近,看清楚共有五人,個個臉如白紙,竟無半點血色,身上卻沒傷痕血跡,看來都是受了內傷。為首一人又高又胖,向禿頭老者簡捷和投擲金花的瘦小漢子點了點頭,三人相對苦笑,原來三批人互相相識。張無忌好奇心起,問道:「你們都是給那金花的主人所傷麼?」那胖子道:「不錯。」那最先到達、口噴鮮血的漢子問道:「小兄弟貴姓?跟胡先生怎生稱呼?」張無忌道:「我是來求胡先生治病的,但他並不肯治。我知胡先生說過不治,便決計不治,你們賴在這裏也沒用。」

  說話之間,又有四個人先後到來,有的乘車,有的騎馬,一齊求懇要見胡青牛。

  張無忌大感奇怪:「蝴蝶谷地處偏僻,除了縻教中人,江湖上知者甚少,這些人或屬崆峒、或隸華山,均非糜教,怎地不約而同受傷,又不約而同地趕來求醫?」又想:「那金花的主人既如此了得,要取這些人的性命也非難事,何以只將各人打得重傷?」

  那十四人有的善言求懇,有的一聲不響,但都磨著不走,眼見天色將晚,十四個人擠滿了一間草堂。煮飯的童兒將張無忌所吃的飯菜端了出來。張無忌也不跟他們客氣,自顧自地吃了,翻開醫書,點了油燈閱讀,對這十四人竟如視而不見,心想:「我既學了胡先生的醫人之術,也得學一學他的不醫人之術。」

  夜闌人靜,茅舍中除了張無忌翻讀書本、傷者粗重喘氣之外,再無別的聲息。突然之間,屋外山路上傳來了兩個人輕輕的腳步聲音,足步緩慢,走向茅舍。

  過了片刻,一個清脆的女孩聲音說道:「媽,屋子裏有燈火,這就到了。」從聲音聽來,女孩年紀甚幼。一個女子聲音道:「孩子,你累不累?」那女孩道:「我不累。媽,醫生給你治病,你就不痛了。」那女子道:「嗯,就不知醫生肯不肯給我治。」

  張無忌心中一震:「這女子的聲音好熟!似乎是紀曉芙姑姑。」只聽那女孩道:「醫生定會給你治的。媽,你別怕,你痛得好些了麼?」那女子道:「好些了,唉,苦命的孩子。」

  張無忌聽到這裏,再無懷疑,縱身搶到門口,叫道:「紀姑姑,是你麼?你也受了傷麼?」月光之下,只見一個青衫女子攜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,正是峨嵋女俠紀曉芙。

  她在武當山見到張無忌時,他未滿十歲,這時相隔將近五年,張無忌已自孩童成為少年,黑夜中突然相逢,哪裏認得出來,愕然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張無忌道:「紀姑姑,你不認得我了吧?我是張無忌。在武當山上,我爹爹媽媽去世那天,曾見過你一面。」

  紀曉芙「啊」的一聲驚呼,萬料不到竟會在此處見到他,想起自己以未嫁之身,卻攜了一個女兒,張無忌是自己未婚夫殷梨亭的師侄,雖然年少,終究難以交代,不由得又羞又窘,滿臉漲得通紅。她受傷本是不輕,一驚之下,身子搖晃,便要摔倒。

  她小女兒見母親要倒,忙雙手拉住她手臂,可是人小力微,濟得甚事?眼見兩人都要摔跌,張無忌搶上扶住紀曉芙肩頭,道:「紀姑姑,請進去休息一會兒。」扶著她走進草堂。燈火下只見她左肩和左臂都受了極厲害的刀劍之傷,包紮的布片上還在不斷滲出鮮血,又聽她輕聲咳嗽不停,無法自止。

  張無忌此時的醫術,早已勝過尋常的所謂「名醫」,聽得她咳聲有異,知是肺葉受到了重大震盪,便道:「紀姑姑,你右手和人對掌,傷了太陰肺脈。」

  他取出七枚金針,隔著衣服,便在她肩頭雲門、胸口華蓋、肘中尺澤等七處穴道上刺下去。其時他的針灸之術,與當年醫治常遇春時自已有天壤之別。這兩年多來,他跟著胡青牛潛心苦學,於診斷病情、用藥變化諸道,限於見聞閱歷,和胡青牛自是相去尚遠,但針灸一門,卻已學到了這位「醫仙」的七八成本領。

  紀曉芙初時見他取出金針,還不知他用意,哪知他手法極快,一轉眼間,七枚金針便分別刺入了自己穴道,她這七處要穴全屬手太陰肺經,金針一到,胸口閉塞之苦立時大減。她又驚又喜,說道:「好孩子,想不到你在這裏,又學會了這樣好本領。」

  那日在武當山上,紀曉芙見張翠山、殷素素自殺身亡,憐憫無忌孤苦,曾柔聲安慰,又除下自己頸中黃金項圈,想要給他。但張無忌當時心中憤激悲痛,將所有上山來的人,都當作是迫死他父母的仇人,因此對紀曉芙出言頂撞,令她難以下臺。後來張無忌年紀大後,得知當日父親和諸師伯叔曾擬和峨嵋諸俠聯手,共抗強敵,才知峨嵋派其實是友非敵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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