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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 針其膏兮藥其肓(3)


  如此過了數月,有一日胡青牛忽然發覺,張無忌無名指外側的關沖穴、臂彎上二寸的清冷淵、眉後陷中的絲竹空等穴道,下針後竟半點消息也沒有。這些穴道均屬手少陽三焦經。三焦分上焦、中焦、下焦,為五臟六腑的六腑之一,自來醫書之中,說得玄妙秘奧,難以捉摸。

  (按:中國醫學的三焦,據醫家言,當即指人體的各種內分泌而言。今日科學昌明,然西醫對內分泌與荷爾蒙之功能和調治仍所知不多,自來即為醫學中一項極為困難的部門。)

  胡青牛潛心苦思,使了許多巧妙方法,始終不能將張無忌體內散入三焦的陰毒逼出。十多日中,累得他頭髮也白了十餘根。

  張無忌見他勞神焦思,十分苦惱,心下深為感激,又是不安,說道:「胡先生,你已盡心竭力為我驅毒。世上人人都要死的,我這散入三焦的陰毒驅除不去,那是命數使然,你也不必太過費心,為了救我一命而有損身子。」

  胡青牛哼了一聲,淡淡地道:「你瞧不起我們明教、天膺教,我幾時要救你性命了?只是我治不好你,未免顯得我『蝶谷醫仙』無能。我要治好你之後,再殺了你。」

  張無忌打了個寒噤,聽他說來輕描淡寫,似乎渾不當一回事,但知他既說出了口,決計不再變更,歎了口氣,說道:「我看我身上的陰毒終是驅除不掉,你不用下手,我自己也會死的。世人似乎只盼別人都死光了,他才快活。大家學武練功,不都是為了打死別人麼?」

  胡青牛望著庭外天空,出神半晌,幽幽地道:「我少年之時潛心學醫,立志濟世救人,可是救到後來卻不對了。我救活了的人,竟反過面來狠狠地害我。有一個少年,在貴州苗疆中了金蠶蠱毒,那是無比的劇毒,中者固然非死不可,而且臨死之前身歷天下諸般最難當的苦楚。我三日三晚不睡,耗盡心血救治了他,和他義結金蘭,情同手足,又把我親妹子許配給他為妻。哪知後來他卻害死了我親妹子。你道此人是誰?他今日正是名門正派中鼎鼎大名的首腦人物啊。」

  張無忌見他臉上肌肉扭曲,神情極是苦痛,心中油然而生憐憫,暗想:「原來他生平經歷過如此慘事,這才養成了『見死不救』的性子。」問道:「這個忘恩負義、狼心狗肺的人是誰?」胡青牛咬牙切齒地道:「他……他便是華山派的掌門人鮮于通。」張無忌道:「你怎不去找他算賬?」

  胡青牛歎道:「我前後找過他三次,都遭慘敗,最後一次還險些命喪他手。此人武功了得,更兼機智絕倫,他的外號便叫做『神機子』,我實在遠不是他對手。何況他身為華山派掌門,人多勢眾。我明教這些年來四分五裂,教內高手自相殘殺,個個自顧不暇,沒人能夠相助。再說,我也恥於求人。這場怨仇,只怕難報了。唉,我苦命的妹子,我自幼父母見背,兄妹倆相依為命……」說到這裏,眼中淚光瑩然。

  張無忌心想:「他其實並非冷酷無情之人。」胡青牛突然厲聲喝道:「今日我說過的話,從此不得跟我再提,如洩漏給旁人知曉,我治得你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」張無忌本想頂撞他幾句,但忽地心軟,覺得此人遭遇之慘,亦不下於己,便道:「你請放心,我決計不說便是。」胡青牛摸了摸他頭髮,歎道:「可憐,可憐!」轉身進了內堂。

  胡青牛自和張無忌這日一場深談,又察覺他散入三焦的寒毒終究難除,即使以精深醫術為他調理,亦不過多延數年之命,竟對他變了一番心情。雖自此再不向他吐露自己的身世和心事,但見他善解人意,山居寂寞,大是良伴,便日日指點他醫理中的陰陽五行之變、方脈針灸之術。張無忌潛心鑽研,學得甚為用心。胡青牛見他悟性甚高,對《黃帝蝦蟆經》、《西方子明堂灸經》、《太平聖惠方》、《針灸甲乙經》、孫思邈《千金方》等醫學尤有心得,不禁歎道:「以你的聰明才智,又得遇我這個百世難逢的明師,不到二十歲,該當便能和華佗、扁鵲比肩,只是……唉,可惜,可惜!」

  言下之意自是說等你醫術學好,壽命也終了,這般苦學,又有何用?張無忌心中卻另有一番主意,他決意要學成高明醫術,待見到常遇春時,將他大受虧損的身子治得一如原狀,又盼能令俞岱岩不必靠人扶持,能自己行走。這是他的兩大心願,若能如願以償,此後自己壽元再盡,也無所憾了。

  谷中安靜無事,歲月易逝,如此過了兩年有餘,張無忌已一十四歲。這兩年中,常遇春曾來看過他幾次,說張三豐知他病況頗有起色,甚為欣喜,命他便在蝴蝶谷多住些日子,以求痊癒。張三豐和六名弟子各有衣物用品相贈,都說對他甚是想念記掛,由於門派有別,不便前來探視。七人並有禮物送給胡青牛,感謝他醫治無忌。張無忌對太師父和六位師伯叔也思念殊深,恨不得立時便回武當山去相見。常遇春又說起谷外消息,近年來蒙古人對漢人欺壓日甚,眾百姓衣食不周,群盜並起,眼見天下大亂;同時江湖上自居名門正派者和給目為魔教邪派之間的爭鬥,也愈趨激烈,雙方死傷均重,冤仇越結越深。常遇春每次來到蝴蝶谷,均稍住數日即去,似乎教中事務頗為忙碌。

  一日晚間,張無忌讀了一會兒王好古所著醫書《此事難知》,覺得昏昏沉沉的甚是困倦,當即上床安睡。次日起身,更覺頭痛得厲害,想去找些發散風寒的藥物來服食,走到廳上,見日影西斜,原來已是午後。他吃了一驚:「這一覺睡得好長,看來是生了病啦。」一搭自己脈搏,卻無異狀,更是暗驚:「莫非我陰毒發作,陽壽已盡?」

  走到胡青牛房外,只見房門緊閉,輕輕咳嗽了一聲。只聽胡青牛道:「無忌,今兒我身子有些不適,咽喉疼痛,你自個兒讀書吧。」張無忌應道:「是。」他關心胡青牛病勢,說道:「先生,讓我瞧瞧你喉頭好不好?」胡青牛低沉著嗓子道:「不用了。我已對鏡照過,並沒大礙,已服了牛黃犀角散。」

  當天晚上,童兒送飯進房,張無忌跟著進去,見胡青牛臉色憔悴,躺在床上。胡青牛揮手道:「快出去。你知我生的是什麼病?那是天花啊!」張無忌看他臉上手上,果有點點紅斑,心想天花之疾發作時極為厲害,調理不善,重則致命,輕則滿臉麻皮,胡青牛醫道精湛,雖染惡疾,古無後患,但終究不禁擔心。

  胡青牛道:「你不可再進我房,我用過的碗筷杯碟,均須用沸水煮過,你和童兒不可混用。」沉吟片刻,又道:「無忌,你還是出谷去,到外面借宿半個月,免得我將天花傳給了你。」張無忌忙道:「不必。先生有病,我若避開,誰來服侍你?我好歹比這兩個童兒多懂些醫理。」胡青牛道:「你還是避開的好。」但說了良久,張無忌總是不肯。這幾年來兩人朝夕與共,胡青牛雖性子怪僻,師生間自然而然已頗有情誼,何況臨難相避,實大違無忌的本性。胡青牛道:「好吧,那你決不能進我房來。」

  如此過了三日,張無忌晨夕在房外問安,聽胡青牛雖話聲嘶啞,精神倒還健旺,飯量反較平時為多,料想無礙。胡青牛每日報出藥名分量,那童兒便煎了藥給他遞進去。

  到第四天下午,張無忌坐在草堂之中,誦讀《黃帝內經》中一篇《四氣調神大論》,讀到「是故聖人不治已病治未病,不治已亂治未亂,此之謂也。大病已成而後藥之,亂已成而後治之,譬猶渴而穿井,鬥而鑄錐,不亦晚乎?」不禁暗暗點頭,心道:「這幾句話說得真不錯,口渴時再去掘井,要跟人動手時再去打造兵刃,確實來不及了。國家擾亂後再去平變,雖複歸安定,也已元氣大傷。治病也當在疾病尚未發作之時著手。但胡先生的天花是外感,卻不能未病先治。」又想到內經《陰陽應象大論》中那幾句話:「善治者治皮毛,其次治肌膚,其次治筋脈,其次治六腑,其次治五臟。治五臟者,半死半生也。」心道:「良醫見人疾病初萌,即當治理。病入五臟後再加醫治,已只一半把握了。似我這般陰毒散人五臟六腑,何止半死半生,簡直便是九死一生。」

  正讚歎前賢卓識、行複自傷之際,忽聽得隱隱蹄聲,自谷外直響進來,不多時已到了茅舍之外,只聽一人朗聲說道:「武林同道,求見醫仙胡先生,求他老人家治病。」

  張無忌走到門口,見門外站著一名面目黝黑的漢子,手中牽著三匹馬,兩匹馬上各伏著一人,衣上血跡模糊,顯見身受重傷。那漢子頭上綁著一塊白布,布上也染滿鮮血,一隻右手用繃帶吊在脖子上,看來受傷也屬不輕。

  張無忌道:「各位來得不巧,胡先生自己有病,臥床不起,沒法為各位效勞。還是另請高明吧!」那漢子道:「我們奔馳數百里,命在旦夕,全仗醫仙救命。」

  張無忌道:「胡先生身染天花,病勢甚惡,此是實情,決不敢相欺。」那漢子道:「我三人此番身受重傷,若不得蝶谷醫仙施救,必死無疑。相煩小兄弟稟報一聲,且聽胡先生如何吩咐。」張無忌道:「既是如此,請問尊姓大名。」那漢子道:「我三人賤名不足道,便請說是華山派鮮于掌門的弟子。」說到這裏,身子搖搖欲墜,已支持不住,突然間嘴一張,噴出一大口鮮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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