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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 針其膏兮藥其肓(5)


  兩年之前,他和常遇春深夜在樹林中見到紀曉芙力救彭和尚,更覺這位紀姑姑為人極好,至於她何以未嫁生子、是否對不起殷六叔叔等情由,他年紀尚小,於這些男女之情全不了然,聽過之後便如春風過耳,絕不縈懷。紀曉芙自己心虛,陡然間遇到和殷梨亭相識之人時便窘迫異常,深感無地自容,其實這件事張無忌在兩年前便已從丁敏君口中聽到,他認定丁敏君是個壞女人,那麼她口中所說的壞事,也就未必是壞。

  他這時見紀曉芙的女兒站在母親身旁,眉目如畫,黑漆般的大眼珠骨碌碌地轉動,好奇地望著自己。那女孩將口俯在母親耳邊,低聲道:「媽,這個小孩便是醫生嗎?你痛得好些了麼?」紀曉芙聽她叫自己為「媽」,又是臉上一紅,事已至此,也無法隱瞞,臉上神色甚是尷尬,道:「這位是張家哥哥,他爹爹是媽的朋友。」向張無忌低聲道:「她……她叫『不悔』。」頓了頓,又道:「姓楊,叫楊不悔!」張無忌笑道:「好啊,小妹妹,你的名字倒跟我有些相像,我叫張無忌,你叫楊不悔。」

  紀曉芙見張無忌神色如常,並無責難之意,心下稍寬,向女兒道:「無忌哥哥的本領很好,媽已不大痛啦。」

  楊不悔靈活的大眼睛轉了幾轉,突然走上前去,抱住張無忌,在他面頰上吻了一下。她除了母親之外,從來不見外人,這次母親身受重傷,急難之中,竟蒙張無忌為她減輕痛苦,心中大為感激。她對母親表示歡喜和感謝,向來是撲在她懷裏,在她臉上親吻,這時對張無忌便也如此。

  紀曉芙含笑斥道:「不兒,別這樣,無忌哥哥不喜歡的。」楊不悔睜著大大的眼睛,不明其理,問張無忌道:「你不喜歡麼?為什麼不要我對你好?」張無忌笑道:「我喜歡的,我也對你好。」俯身在她柔嫩的面頰上也輕輕吻了一下。楊不悔拍手道:「小醫生,你快給媽媽的傷全都治好了,我就再親你一下。」

  張無忌見這個小妹妹天真活潑,甚是可愛。他十多年來,相識的都是年紀大過他很多的伯伯叔叔,常遇春雖和他兄弟相稱,也大了他八歲。那日舟中和周芷若匆匆一面,相聚不到一天,便即分手,此外從未交過一個小朋友,這時不禁心道:「要是我真有這樣一個有趣的親妹子,便可常常帶著她玩耍了。」他還只十四歲,童心猶盛,只因幼曆坎坷,實無多少玩耍嬉戲的機會。

  紀曉芙見聖手伽藍簡捷等一干人傷勢狼藉,顯然未經醫理,她不願占這個便宜,說道:「這幾位比我先來,你先瞧瞧他們吧。這會兒我已好得多了。」

  張無忌道:「他們是來向胡先生求醫的。胡先生自己身染重病,不能醫人。這幾位卻不肯走。紀姑姑,你並非向胡先生求醫。小侄在這兒耽得久了,略通一點粗淺醫道,你如信得過,小侄便瞧瞧你的傷勢。」

  紀曉芙受傷後得人指點,來到蝴蝶谷,原和簡捷等人一般,也是要向胡青牛求醫,這時聽了張無忌這幾句話,又見到簡捷等一干人的情狀,顯是那見死不救胡青牛不肯施治。适才張無忌替她針治要穴,立時見效,看來他年紀雖小,醫道卻著實高明,便道:「這可多謝你啦。大國手不肯治,請小國手治療也一樣。」

  張無忌請她進入廂房,剪破她創口衣服,見她肩臂上共受三處刀傷,臂骨亦已折斷,上臂骨有一處裂成碎片。這等骨碎,在外科中本來極難接續,但在蝶谷醫仙的弟子看來,卻也尋常,於是為她接骨療傷,敷上生肌活血的藥物,再開了一張藥方,命童兒按方煎藥。他一初次為人接骨,手法未免不夠敏捷,忙了個把時辰,終於包紮妥善,說道:「紀姑姑,請你安睡一會兒,待會麻藥藥性退了,傷口會痛得很厲害。」紀曉芙道:「多謝你啦!」張無忌到儲藥室中找了些棗子杏脯,拿去給楊不悔吃,哪知她昨晚一夜不睡,這時已偎倚在母親懷中沉沉睡熟。張無忌將棗杏放入她衣袋,回到草堂。

  華山派那口吐鮮血的弟子站起身來,向張無忌深深一揖,說道:「小先生,胡先生既然染病,只好煩勞小先生給我們治一治,大夥兒盡感大德。」

  張無忌學會醫術之後,除了為常遇春、紀曉芙治療之外,從未用過,見這十四人或內臟震傷,或四肢斷折,傷處各各不同,常言道:「學以致用」,確有躍躍欲試之意,但想起胡青牛的言語,答道:「此處是胡先生家中,小可也是他的病人,如何敢擅自做主?」

  那漢子鑒貌辨色,見他推辭得並不決絕,便再捧他一捧,奉上一頂高帽,說道:「自來名醫都是五六十歲的老先生,哪知小名醫年紀輕輕,竟有這等高明本領,真乃世上少見,還盼顯一顯身手。」那富商模樣的梁姓胖子道:「我們十四人在江湖上都小有名頭,得蒙小先生救治,大家出去一宣揚,江湖上都知小先生醫道如神,旦夕之間,小先生便名聞天下了。」

  張無忌畢竟年紀尚幼,不明世情,給他兩人這麼一吹一捧,不免有些歡喜,說道:「名聞天下有什麼好?胡先生既不肯動手,我也無法。但你們受傷都不輕,這樣吧,我給你們稍減痛楚便了。」取出金創藥來,要為各人止血減痛。

  待得詳察每人傷勢,不由得越看越驚奇,原來每人的傷處固各各不同,而且傷法奇特,都是胡青牛所授傷科症狀中從未提到過的。有一人被逼吞服了數十枚鋼針,針上喂毒。有人肝臟為內力震傷,但醫治肝傷的行間、中封、陰包、五里諸要穴卻都給人用尖刀戳爛,顯然下手之人也精通醫理,要令人無從著手醫治。有一人兩塊肺葉上給釘上兩枚長長的鐵釘,不斷咳嗽咯血。有一人左右兩排肋骨全斷,可又沒傷到心肺。有一人雙手割去,卻將左手接在右臂上,右手接在左臂上,血肉相連,不倫不類。更有一人全身青腫,說是被蜈蚣、蠍子、黃蜂等二十餘種毒蟲同時蜇傷。

  張無忌只看了六七個人,已大皺眉頭,心想:「這些人的傷勢如此古怪,我是一樣都治不來的。這下手之人,為何挖空心思,這般折磨人家?」

  忽地心念一動:「紀姑姑的肩傷和臂傷卻都平常,莫非她另受奇特內傷,否則何以她一人卻是例外?」忙走進廂房,一搭紀曉芙的脈搏,登時吃了一驚,但覺她脈搏跳動忽強忽弱、時澀時滑,顯是內臟受損,但為什麼會變得這樣,委實難明其理。

  那十四人傷勢甚奇,他也不放在心上,暗想其中崆峒派那些人還和逼死他父母有關,此時受這些怪罪,也算活該,可是紀曉芙的傷卻非救不可,於是走到胡青牛房外,低聲道:「先生,你睡著了麼?」只聽胡青牛道:「什麼事?不管他是誰,我都不治。」張無忌道:「是。不過這些人所受之傷,當真奇怪得緊。」將各人的怪傷一一說了。

  胡青牛隔著布簾,聽得甚是仔細,有不明白之處,叫張無忌出去看過回來再說。張無忌花了大半個時辰,才將十五人的傷勢細細說完。胡青牛口中不斷「嗯,嗯」答應,顯是在用心思索,過了良久,說道:「哼,這些怪傷,卻也難我不倒……」

  張無忌身後忽有人接口道:「胡先生,那金花的主人叫我跟你說:『你枉稱醫仙,可是這一十五種奇傷怪毒,料你一種也醫不了。』哈哈,果然你只有躲起來,假裝生病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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