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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 百歲壽宴摧肝腸(4)


  張翠山朗聲道:「空聞大師,龍門鏢局和少林僧人這七十四口人命,絕非晚輩所傷。張翠山一生受恩師訓誨,雖然愚庸,卻不敢打誑。至於傷這七十四口性命之人是誰,晚輩倒也知曉,可是不願明言。這是第一件。那第二件呢,空見大師圓寂,天下無不痛悼。那金毛獅王謝遜和晚輩有八拜之交,義結金蘭。謝遜身在何處,實不相瞞,晚輩原也知悉。但我武林中人,最重一個『義』字,張翠山頭可斷,血可濺,我義兄的下落,決計不能吐露。此事跟我恩師無關,跟我眾同門亦無干連,只由張翠山一人擔當。各位若欲以死相逼,要殺要剮,便請下手。姓張的生平沒做過半件貽羞師門之事,沒妄殺過一個好人,各位今日定要逼我不義,有死而已。」他這番話侃侃而言,滿臉正氣。

  空聞念了聲:「阿彌陀佛!」心想:「聽他言來,倒似不假,這便如何處置?」

  便在此時,大廳的落地長窗之外忽然有個孩子聲音叫道:「爹爹!」

  張翠山心頭大震,這聲音正是無忌,驚喜交集之下,大聲叫道:「無忌,你回來了?」搶步出廳,崆峒派和神拳門各有一人站在大廳門口,只道張翠山要逃走,齊聲叫道:「往哪裏逃?」伸手便抓。張翠山思子心切,使一招「天」字訣中的一撇一捺,雙臂分振,將兩人摔得分跌左右丈餘,奔到長窗之外,只見空空蕩蕩,哪有半個人影?

  他大聲叫道:「無忌,無忌!」並無回音。廳中十餘人追了出來,見他並未逃走,也就不上前圍堵,均站在一旁監視。

  張翠山又叫:「無忌,無忌!」仍無人答應。他回到大廳,向空聞行了一禮,道:「晚輩思念犬子,致有失禮,請大師見諒。」

  空智說道:「善哉,善哉!張五俠思念愛子,如癡如狂,難道謝遜所害那許許多多人,便無父母妻兒麼?」他身子瘦瘦小小,出言卻聲如洪鐘,只震得滿廳眾人耳中嗡嗡作響。張翠山心亂如麻,無言可答。

  空聞方丈向張三豐道:「張真人,今日之事如何了斷,還須請張真人示下。」

  張三豐道:「我這小徒雖無他長,卻還不敢欺師,諒他也不敢欺誑三位少林高僧。龍門鏢局的人命和貴派弟子,不是他傷的。謝遜的下落,他是不肯說的。」

  空智冷笑道:「但有人親眼瞧見張五俠殺害我門下弟子,難道武當弟子不打誑,少林門人便會打誑麼?」左手一揮,他身後走出三名中年僧人。

  三名僧人各眇右目,正是在臨安府西湖邊遭殷素素用銀針打瞎的少林僧圓心、圓音、圓業。

  這三僧隨著空聞大師等上山,張翠山早已瞧見,心知定要對質西湖邊上的鬥殺之事,果然空智大師沒說幾句話,便將三僧叫了出來。張翠山心中為難之極,西湖之畔行兇殺人,確實不是他下的手,可是真正下手之人,這時已成了他妻子。他夫妻情義深重,如何不加庇護?然而當此情勢,卻又如何庇護?

  「圓」字輩三僧之中,圓業的脾氣最為暴躁,依他心性,一見張翠山便要動手拼命,礙于師伯、師叔在前,這才強自壓抑,這時師父將他叫了出來,當即大聲說道:「張翠山,你在臨安西湖之旁,用毒針自慧風口中射入,傷他性命,是我親眼目睹,難道冤枉你了?我們三人的右眼給你用毒針射瞎,難道你還想混賴麼?」

  張翠山這時只辯得一分便是一分,說道:「我武當門下,所學暗器雖也不少,但均是鋼鏢袖箭的大件暗器。我同門七人,在江湖上行走已久,可有人見到武當弟子使過金針、銀針之類暗器麼?至於針上喂毒,更加不必提起。」武當七俠出手向來光明正大,武林中眾所周知,若說張翠山用毒針傷人,眾人確實難以相信。

  圓業怒道:「事到如今,你還在狡辯?那日針斃慧風,我和圓音師兄瞧得明明白白。倘若不是你,那麼是誰?」張翠山道:「貴派有人受傷遭害,便要著落武當派告知貴派傷人者是誰,天下可有這等規矩?少林派自唐初開派,數百年來,所有受傷遭害之人,沒有一干,也有八百,難道都要算在武當派賬上?」他口齒伶俐,能言善辯。圓業狂怒之下,說話越來越不成章法,將少林派一件本來大為有理之事,竟說成了強詞奪理一般。

  張松溪接口道:「圓業師兄,到底那幾位少林僧人傷在何人手下,一時也辯不明白。可是敝師兄俞岱岩,卻明明是為少林派的金剛指力所傷。各位來得正好,我們正要請問,用金剛指力傷我三哥的是誰?」圓業張口結舌,說道:「不是我!」

  張松溪冷笑道:「我也知道不是你,諒你也未必已練到這等功夫。」他頓了一頓,又道:「若是我三師哥身子健好,跟貴派高手動起手來,傷在金剛指力之下,那也只怨他學藝不精,既然動手過招,總有死傷,又有什麼話說?難道動手之前,還能立下保單,保證毛髮不傷麼?可是我三師哥是在大病之中,身子動彈不得,那位少林弟子卻用金剛指力,硬生生折斷他四肢,逼問他屠龍刀的下落。」說到這裏,聲音提高,道:「想少林派武功冠於天下,早已是武林至尊,又何必非得這柄屠龍寶刀不可?何況那屠龍寶刀我三哥也只見過一眼,貴派弟子如此下手逼問,手段也未免太毒辣了。俞岱岩在江湖上也算薄有微名,生平行俠仗義,為武林中做過不少好事,如今給少林弟子害得終身殘廢,十年來臥床不起。我們正要請三位神僧做個交代。」

  為了俞岱岩受傷、龍門鏢局滿門遭難之事,少林武當兩派十年來早已費過不少唇舌,只因張翠山失蹤,始終難做了斷。張松溪見空智、圓業等聲勢洶洶,便又提了這件公案出來。

  空聞大師道:「此事老衲早已說過,老衲曾詳查本派弟子,並沒一人加害俞三俠。」

  張松溪伸手入懷,摸出了一隻金元寶,金錠上指痕明晰,大聲道:「天下英雄共見,害我俞三哥之人,便是在這金元寶上捏出指痕的少林弟子。除了少林派的金剛指力,還有哪一家、哪一派的武功能捏金生印麼?」圓音、圓業指證張翠山,不過憑著口中言語,張松溪卻取了證物出來,比之徒托空言,顯然更加有力。

  空聞道:「善哉,善哉!本派練成金剛指力的,除了我師兄弟三人,另外只有三位前輩長老。可是這三位前輩長老不離少林寺門均已有三四十年之久,怎能傷得了俞三俠?」莫聲谷突然插口道:「大師不信我五師哥之言,說他是一面之詞,難道大師所說的,便不是一面之詞麼?」

  空聞大師甚有涵養,雖聽他出言頂撞,也不生氣,只道:「莫七俠若不信老衲之言,那也無法。」莫聲谷道:「晚輩怎敢不信大師之言?然世事變幻,是非真偽,往往出人意表。各位說那幾位少林高僧傷于我五師哥之手,我們又認定敝三師兄傷于少林高手的指下,說不定其間另有隱秘。以晚輩之見,此事應從長計議,免傷少林、武當兩派和氣。倘若魯莽從事,將來真相大白,難免後悔。」空聞點頭道:「莫七俠之言不錯。」

  空智厲聲道:「難道我空見師兄的血海沉冤,就此不理麼?張五俠,龍門鏢局之事,我們暫且不問,但那惡賊謝遜的下落,你今日說固然要你說,不說也要你說。」

  俞蓮舟一直默不作聲,突然朗聲說道:「倘若那屠龍寶刀不在謝遜手中,大師還是這般急於尋訪他的下落麼?」他說話不多,但這兩句話卻極厲害,竟是直斥空智覬覦寶物,心懷貪念。

  空智大怒,啪的一掌,擊在身前的木桌之上,喀喇一響,那桌子四腿齊斷,桌面木片紛飛,登時粉碎,這一掌威力驚人。他大聲喝道:「久聞張真人武功源出少林。武林中言道,張真人功夫青出於藍,我們仰慕已久,卻不知此說是否言過其實。今日我們便在天下英雄之前,斗膽請張真人不吝賜教。」

  他此言一出,大廳中群相聳動。張三豐成名垂七十年,當年跟他動過手的人已死得乾乾淨淨,世上再無一人。他武功到底如何了得,武林中只流傳各種各樣神奇的傳說而已,除他嫡傳的七名弟子之外,誰也沒親眼見過。但宋遠橋等武當七俠威震天下,徒弟已是如此,師父的本領不言可喻。少林、武當兩派之外的眾人聽空智竟公然向張三豐挑戰,無不大為振奮,心想今日可目睹當世第一高手顯示武功,實不虛此行。

  眾人的目光一齊集在張三豐臉上,瞧他是否允諾,只見他微微一笑,不置可否。

  空智說道:「張真人武功蓋世,天下無敵,我少林三僧自非張真人對手。但實逼處此,貴我兩派的糾葛,若不各憑武功一判強弱,總是難解。我師兄弟三人不自量力,要聯手請張真人賜教。張真人高著我們兩輩,倘若以一對一,那是對張真人太過不敬了。」

  眾人心想:「你話倒說得好聽,卻原來是要以三敵一。張三豐武功雖高,但百齡老人,精力已衰,未必擋得住少林三大神僧的聯手合力。」

  俞蓮舟說道:「今日是家師百歲壽誕,豈能和嘉賓動手過招……」眾人聽到這裏,都想:「武當派果然不敢應戰。」哪知俞蓮舟接下去說道:「何況正如空智大師言道,家師和三位神僧班輩不合,若真動手,豈不落個以大欺小之名?但少林高手既然叫陣,武當七弟子,願討教少林派十二位高僧的精妙武學。」

  眾人聽了這話,又是轟的一聲,紛紛議論起來。空聞、空智、空性各帶三名弟子上山,共是十二名少林僧。眾人均知俞岱岩全身殘廢,武當七俠只剩下六俠,以六人對十二人,那是以一敵二之局。俞蓮舟如此叫陣,可說是自高武當派身份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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