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十 百歲壽宴摧肝腸(3)


  張松溪眼瞧各人神氣,尋思:「不知他們還在等待什麼強援?偏生師父不喜熱鬧,武當派的至交好友事先一位也沒邀請,否則也不致落得這般眾寡懸殊、孤立無援。」他想,師父交遊遍于天下,七兄弟又行俠仗義、廣結善緣,倘若事先有備,自可邀得數十位高手前來同慶壽誕。

  俞蓮舟在張松溪身邊悄聲道:「咱們本想過了師父壽誕之後,發出英雄帖,在武昌黃鶴樓頭開英雄大宴,不料一著之失,全盤受制。」他心中早已盤算定當,在英雄大宴之中,由張翠山說明不能出賣朋友的苦衷。凡在江湖上行走之人,對這個「義」字都看得極重,張翠山只須坦誠相告,誰也不能硬逼他做不義之徒。便有人不肯罷休,英雄宴中自有不少和武當派交好的高手,當真須得以武相見,也決不致落了下風。哪料到對方已算到此著,竟以祝壽為名,先內約齊人手,湧上山來,攻了個武當派措手不及。

  張松溪低聲道:「事已至此,只有拼力死戰。」武當七俠中以張松溪最為足智多謀,遇上難題,他往往能忽出奇計,轉危為安。俞蓮舟心下黯然:「連四弟也束手無策,看來今日武當六弟子要血濺山頭了。」若以一對一而論,來客之中只怕誰也不是武當六俠的對手,可是此刻山上之勢,不僅是二十對一,而是三四十對一的局面。

  張松溪扯了扯俞蓮舟衣角,兩人走到廳後。張松溪道:「待會兒說僵之後,若能用言語擠住了他們,單打獨鬥,以六陣定輸贏,咱們自是立於不敗之地,可是他們有備而來,定然想到此節,決不會答允只鬥六陣便算,勢必是個群毆的局面。」俞蓮舟點頭道:「咱們第一是要救出三弟,決不能讓他再落入人手,更受折辱,這件事歸你辦。五弟妹身子恐怕未曾大好,你叫五弟全力照顧她,應敵禦侮之事,由我們四人多盡些力。」

  張松溪點頭道:「好,便是這樣。」微一沉吟,道:「或有一策,可以行險僥倖。」俞蓮舟喜道:「行險僥倖,那也說不得了。四弟有何妙計,張松溪道:咱們各人認定一個對手,對方一動手,咱們一個服侍一個,一招之內便擒在手中。叫他們有所顧忌,不敢強來。」

  俞蓮舟躊躇道:「若不能一招便即擒住,旁人必定上來相助。要一招得手,只怕……」張松溪道:「大難當頭,出手狠些也說不得了。使虎爪絕戶手!」俞蓮舟打了個突,說道:「虎爪絕戶手?今日是師父大喜的日子,使這門殺手,太狠毒了吧?」

  原來武當派有一門極厲害的擒拿手法,叫做「虎爪手」。俞蓮舟學會之後,總嫌其一拿之下,對方若武功高強,仍能強運內勁掙脫,不免成為比拼內力的局面,於是自加變化,從「虎爪手」中脫胎,創了十二招新招出來。

  張三豐收徒之先,對每人的品德行為、資質悟性,都曾詳加查考,因此七弟子入門之後,無一不成大器,不但各傳師門之學,且能各依自己天性所近,另創新招。俞蓮舟變化「虎爪手」的招數,原本不是奇事,但張三豐見他試演之後,只點了點頭,不加可否。俞蓮舟見師父不置一詞,知道招數之中必定還存著極大毛病,潛心苦思,更求精進。數月之後,再演給師父看時,張三豐歎了口氣,道:「蓮舟,這一十二招虎爪手,比我教給你的是厲害多了。不過你招招拿人腰眼,不論是誰受了一招,都有損陰絕嗣之虞。難道我教你的正大光明武功還不夠,定要一出手便令人絕子絕孫麼?」俞蓮舟聽了師父這番教訓,雖在嚴冬,也不禁汗流浹背,心下栗然,當即認錯謝罪。

  過了幾日,張三豐將七名弟子都叫到跟前,將此事說給各人聽了,最後道:「蓮舟所創的這一十二下招數,苦心孤詣,算得上是一門絕學,若憑我一言就此廢棄,也挺可惜,大家便跟蓮舟學一學吧,只不過若非遇上生死關頭,決計不可輕用。我在『虎爪』兩字之下,再加上『絕戶』兩字,要大家記得,這路武功是令人斷子絕孫、毀滅門戶的殺手。」七弟子拜領教誨。俞蓮舟便將這路武功傳了六位同門。七人學會以來,果然恪遵師訓,一次也沒使過。今日到了緊急關頭,張松溪提了出來,俞蓮舟仍頗為躊躇。

  張松溪道:「這虎爪絕戶手擒拿對方腰眼之後,多半會令他永遠不能生育。小弟卻有個計較,咱們只找和尚、道士作對手,要不然便是七八十歲的老頭兒。」俞蓮舟微微一笑,說道:「四弟果然心思靈巧,和尚道士便不能生兒子,那也無妨。七八十歲的老頭兒恰恰正好,各門派的首腦,多半已七老八十啦!」

  兩人計議已定,分頭去告知宋遠橋和三個師弟,每人認定一個對手,只待張松溪大叫一聲「啊喲」,六人各使「虎爪絕戶手」扣住對手。俞蓮舟選的是崆峒五老中年紀最高的一老關能。昆侖派掌門何太沖年歲未老,張翠山便選了昆侖派道人西華子。宋遠橋、張松溪、殷梨亭等選定了神拳門、巨鯨幫等幫會的首領。

  大廳上眾賓客用罷便飯,火工道人收拾了碗筷。張松溪朗聲說道:「諸位前輩,各位朋友,今日家師百歲壽誕,承眾位光降,敝派上下盡感榮寵,不過招待簡慢之極,還請原諒。家師原要邀請各位同赴武昌黃鶴樓共謀一醉,今日不恭之處,那時再行補謝。敝師弟張翠山遠離十載,今日方歸,他這十年來的遭遇經歷,還未及詳行稟明師長。再說今日是家師大喜的日子,倘若談論武林中的恩怨鬥殺,未免不祥,各位遠道前來祝壽的一番好意,也變成存心來尋事生非了。各位難得前來武當,便由在下陪同,赴山前山後賞玩風景如何?」他這番話先將眾人的口堵住了,聲明在先,今日乃壽誕吉期,倘若有人提起謝遜和龍門鏢局之事,便是存心和武當派為敵。

  這些人連袂上山,除了峨嵋派之外,原均不惜一戰,以求逼問出金毛獅王謝遜的下落,但武當派威名赫赫,無人敢單獨與其結下樑子。倘若數百人一湧而上,那自是無所顧忌,可是要誰挺身而出,先行發難,卻是誰都不想做這冤大頭。

  眾人面面相覷,僵持了片刻。昆侖派的西華子站起身來,大聲道:「張四俠,你不用把話說在頭裏。我們明人不做暗事,打開天窗說亮話,此番上山,一來是跟張真人祝壽,二來正是要打聽一下謝遜那惡賊的下落。」

  莫聲谷憋了半天氣,這時再也難忍,冷笑道:「好啊,原來如此,怪不得,怪不得!」西華子睜大雙目,問道:「什麼怪不得?」莫聲谷道:「在下先前聽說各位來到武當,是來給家師拜夀,但見各位身上暗藏兵刃,心下好生奇怪,難道大家帶了寶刀寶劍,來送給家師作壽禮麼?這時候方才明白,送的竟是這樣一份壽禮。」

  西華子一拍身子,跟著解開道袍,大聲道:「莫七俠瞧清楚些,小小年紀,莫要含血噴人。我們身上誰暗藏兵刃來著。」莫聲谷冷笑道:「很好,果然沒有。」伸出兩指,輕輕在身旁的兩人腰帶上一扯。他出手快極,這麼一扯,已將兩人的衣帶拉斷,但聽得嗆啷、嗆啷接連兩聲響過,兩柄短刀掉在地下,青光閃閃,耀眼生花。

  這一來,眾人臉色盡皆大變。西華子大聲道:「不鍺,張五俠倘若不肯告知謝遜的下落,那麼掄刀動劍,也說不得了。」

  張松溪正要大呼「啊喲」為號,先發制人,忽然門外傳來一聲:「阿彌陀佛!」這聲佛號清清楚楚地傳進眾人耳鼓,又清又亮,似是從遠處傳來,但聽來又像發自身旁。

  張三豐笑道:「原來是少林派空聞禪師到了,快快迎接。」門外那聲音接口道:「少林寺住持空聞,率同師弟空智、空性,暨門下弟子,恭祝張真人千秋長樂。」

  空聞、空智、空性三人,是少林四大神僧中的人物,空見大師已然圓寂,其餘三位神僧竟盡數到來。張松溪一驚之下,那一聲「啊喲」便叫不出聲,知道少林高手大舉來到武當,他六人便以虎爪絕戶手制住了昆侖、崆峒等派的人物,還是無用。

  昆侖派掌門何太沖道:「久仰少林神僧清名,今日有幸得見,真不虛此行了。」門外另一個較為低沉的聲音說道:「這一位想是昆侖掌門何先生了。幸會,幸會!張真人,老衲等拜夀來遲,實是不恭。」張三豐道:「今日武當山上嘉賓雲集,老道只不過虛活了一百歲,敢勞三位神僧玉趾?」他四人隔著數道門戶,各運內力互相對答,便如對面晤談一般。峨嵋派靜玄師太、靜虛師太,崆峒派的關能、宗維俠、唐文亮、常敬之等功力不逮,便插不下口去。其餘各幫各派的人物更加自愧不如。

  張三豐率領弟子迎出,只見三位神僧率領著九名僧人,緩步走到紫霄宮前。

  張三豐和空聞等雖均是武林中的大宗師,但從未見過面。論起年紀,張三豐比他們大上三四十歲。他出身少林,若從他師父覺遠大師行輩敘班,那麼他比空聞等也要高上兩輩。但他既非在少林寺受戒為僧,又沒正式跟少林僧人學過武藝,當下各以平輩之禮相見。宋遠橋等反而矮了一輩。

  那空聞大師白眉下垂,直覆到眼上,便似長眉羅漢一般;空性大師身軀雄偉,貌相威武;空智大師卻是一臉苦相,嘴角下垂。宋遠橋暗暗奇怪,他頗精於風鑒相人之學,心道:「常人生了空智大師這副容貌,若非短命,便必早遭橫禍,何以他非但得享高夀,還成為武林中人所共仰的宗師?看來我這相人之學,所知實在有限。」

  張三豐迎著空聞等進入大殿。何太沖、靜玄師太、關能等上前相見,互道仰慕,又是一番客套。偏生空聞大師極是謙抑,對每一派每一幫的後輩子弟都要合十為禮,招呼幾句,亂了好一陣,數百人才一一引見完畢。

  空聞、空智、空性三位高僧坐定,喝了一杯清茶。空聞說道:「張真人,貧僧依年紀班輩說,都是你的後輩。今日除了拜夀,原不該另提別事。但貧僧忝為少林派掌門,有幾句話要向前輩坦率相陳,還請張真人勿予見怪。」

  張三豐向來豪爽,開門見山地便道:「三位高僧,可是為了我這第五弟子張翠山而來麼?」張翠山聽得師父提到自己名字,便站了起來。

  空聞道:「正是,我們有兩件事,要請教張五俠。第一件,張五俠殺了我少林派的龍門鏢局滿局七十一口,又擊斃了少林僧人三人,這七十四人的性命,該當如何了結?第二件事,敝師兄空見大師,一生慈悲有德,與人無爭,卻慘為金毛獅王謝遜害死,聽說張五俠知曉那姓謝的下落,還請張五俠賜示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