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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 七俠聚會樂未央(10)


  宋遠橋先前一直沒開口,這時見兩人說僵了要動手,伸手攔住莫聲谷,微微一笑,說道:「三位來到敝處,翻來覆去,一口咬定是敝五師弟害了臨安龍門鏢局滿門。好在敝師弟不久便可回山,三位暫忍一時,待見了敝師弟之面,再行分辨是非如何?」

  那身形乾枯、猶似病夫的燕雲鏢局總鏢頭宮九佳說道:「祁總鏢頭且請坐下。張五俠既然尚未回山,此事終究不易了斷,咱們不如拜見張真人,請他老人家金口明示,交代一句話下來。張真人是當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,天下英雄好漢,莫不敬仰,難道他老人家還會不分是非、包庇弟子麼?」

  他這幾句話雖說得客氣,含意卻甚厲害。莫聲谷如何聽不出來,當即說道:「家師閉關靜修,尚未開關。再說,近年來我武當門中之事,均由我大師哥處理。除了武林中真正大有名望的高人,家師極少見客。」言下之意是說你們想見我師父,身份可還夠不上。

  那高高瘦瘦的晉陽鏢局總鏢頭雲鶴冷笑一聲,道:「天下事也真有這般湊巧,剛好我們上山,尊師張真人便即閉關。可是龍門鏢局七十餘口的人命,卻不是一閉關便能躲過呢。」宮九佳聽他這幾句話說得太重,忙使眼色制止。但莫聲谷已忍耐不住,大聲喝道:「你說我師父是因為怕事才閉關嗎?」雲鶴冷笑一聲,並不答話。

  宋遠橋雖涵養極好,但聽他辱及恩師,卻也忍不住有氣,當著武當七俠之面,竟然有人言辭中對張三豐不敬,那是十餘年來從未有過之事。他緩緩地道:「三位遠來是客,我們不敢得罪,送客!」說著袍袖一拂,一股疾風隨著這一拂之勢捲出,祁天彪、雲鶴、宮九佳三人身前茶几上的三隻茶碗突然為風捲起,落在宋遠橋身前的茶几之上。三隻茶碗緩緩捲起,輕輕落下,落到茶几上時只托托幾響,竟不濺出半點茶水。

  祁天彪等三人當宋遠橋衣袖揮出之時,給這一股看似柔和、實則力道強勁之極的袖風壓在胸口,登時呼吸閉塞,喘不過氣來,三人急運內功相抗,但那股袖風倏然而來,倏然而去,三人胸口重壓陡消,波波波三聲巨響,全都大聲地噴了一口氣出來。三人這一驚非同小可,心知宋遠橋只須左手袖子跟著一揮,第二股袖風乘虛而入,自己所運的內息給逼得逆行倒沖,就算不立斃當場,也須身受重傷,內功損折大半。這一來,三個總鏢頭方知眼前這位沖淡謙和、恂恂儒雅的宋大俠,委實身負深不可測的神功。

  張翠山在屏風後想起殷素素殺害龍門鏢局滿門之事,實感惶愧無地,待見到宋遠橋這一下衣袖上所顯的深厚功力,大為驚佩,尋思:「我武當派內功越練到後來,進境越快。我在王盤山之時,與義兄內力相差極遠,但到冰火島分手,似已拉近了不少。當年義兄在洛陽想殺大師哥,那時大師哥自然抵擋不住。但義兄就算雙眼不盲,此刻的武功卻未必能勝過大師哥多少。再過十年,大師哥、二師哥或許便會在義兄之上了。」

  只見祁天彪抱拳道:「多謝宋大俠手下留情,告辭!」宋遠橋和莫聲谷送到滴水簷前。祁天彪轉身道:「兩位請留步,不勞遠送。」宋遠橋道:「難得三位總鏢頭光降敝山,改日在下當再赴大都、太原、金陵貴局回拜。」祁天彪道:「這個如何克當?」他領教了宋遠橋的武功之後,覺得這位宋大俠雖身負絕世奇功,但言談舉止之中竟沒半分驕氣,心中對他甚為欽佩。初上山時那股興師問罪、復仇拼命的銳氣已折了大半。

  兩人正在說客氣話,祁天彪突見門外匆匆進來一個短小精悍、滿臉英氣的中年漢子。宋遠橋道:「四弟,來見過這三位朋友。」當下給祁天彪等三人引見了。

  張松溪笑道:「三位來得正好,在下正有幾件物事要交給各位。」說著遞過三個小小包裹,每人交了一個。祁天彪問道:「那是什麼?」張松溪道:「此處拆看不便,各位下山後再看吧。」師兄弟三人直送到觀門之外,方與三個總鏢頭作別。

  莫聲谷一待三人走遠,急問:「四哥,五哥呢?他回山沒有?」張松溪笑道:「你先進去見五弟,我和大哥在廳上等這三個鏢客回來。」莫聲谷叫道:「五哥在裏面?這三個鏢客還要回來,幹嗎?」心下記掛著張翠山,不待張松溪說明情由,急奔入內。

  莫聲谷剛進內堂,果然祁天彪等三人匆匆回來,向宋遠橋、張松溪納頭便拜,二人急忙還禮。雲鶴道:「武當諸俠大恩大德,雲某此刻方知。适才雲某言語中冒犯張真人,當真是豬狗不如。」說著提起手來,左右開弓,在自己臉上劈劈啪啪的打了十幾下,落手極重,只打得雙頰紅腫,兀自不停。宋遠橋愕然不解,急忙攔阻。

  張松溪道:「雲總鏢頭乃是有志氣的好男兒,那驅除韃虜、還我河山的大願,凡我中華好漢,無不同心。些些微勞,正是我輩分所當為,雲總鏢頭何必如此?」

  雲鶴道:「雲某老母幼子,滿門性命,皆出諸俠之賜。雲某渾渾噩噩,五年來一直睡在夢裏。适才言辭不遜,兩位若肯狠狠打我一頓,雲某心中方得稍減不安。」

  張松溪微笑道:「過去之事,誰也休提。雲總鏢頭剛才的言語,家師便親耳聽到了,心敬雲總鏢頭的所作所為,也決不會放在心上。」但雲鶴始終惶愧不安,深自痛責。

  宋遠橋不明其中之理,只順口謙遜了幾句,見祁天彪和宮九佳也不住口地道謝,但瞧張松溪的神色語氣之間,對祁宮二人並不怎麼,對雲鶴卻甚為敬重親熱。三個總鏢頭定要到張三豐坐關的屋外磕頭,又要去見莫聲谷賠罪,張松溪一一辭謝,這才作別。

  三人走後,張松溪歎了口氣,道:「這三人雖對咱們心中感恩,可是龍門鏢局的人命,他三人竟一句不提。看來感恩只管感恩,那一場禍事,仍消弭不了。」

  宋遠橋待問情由,只見張翠山從內堂快步奔出,拜倒在地,叫道:「大哥,可想煞小弟了。」宋遠橋是謙恭有禮之士,雖對同門師弟,又當久別重逢、心情激蕩之下,仍不失禮數,恭恭敬敬地拜倒還禮,說道:「五弟,你終於回來了。」

  張翠山略述別來情由。莫聲谷心急,便問:「五哥,那三個鏢客無禮,定要誣賴你殺了臨安龍門鏢局滿門,你也涵養忒好,怎地不出來教訓他們一頓?」張翠山慘然長歎,道:「這中間的原委曲折,非一言可盡。我詳告之後,還請眾兄弟一同想個良策。」

  殷梨亭道:「五哥放心,龍門鏢局護送三哥不當,害得他一生殘廢,五哥便真的殺了他鏢局滿門,也是兄弟情深,激於義憤……」

  俞蓮舟喝道:「六弟,你胡說什麼?這話要是給師父聽見了,不關你一個月黑房才怪。殺人全家老少這般滅門絕戶之事,我輩怎可做得?」

  宋遠橋等一齊望著張翠山,但見他神色甚是悽楚,過了半晌,說道:「龍門鏢局和少林派的人,我一個也沒殺。我不敢忘了師父的教訓,沒敢累了眾兄弟的盛德。」

  宋遠橋等一聽大喜,都舒了一口長氣。他們雖決計不信張翠山會做這般狠毒慘事,但少林派眾僧既一口咬定是他所為,還說是親眼目睹,而當三個總鏢頭上門問罪之時,他又不挺身而出,直斥其非,各人心中自不免稍有疑惑,這時聽他這般說,無不放下一件大心事,均想:「這中間便有許多為難之處,但只要不是他殺的人,終能解說明白。」

  莫聲谷便問那三個鏢客去而複返的情由。張松溪笑道:「這三個鏢客之中,倒是那出言無禮的雲鶴人品最好,他在晉陝一帶名望甚高,暗中聯絡了山西、陝西的豪傑,歃血為盟,要起義反抗蒙古韃子。」宋遠橋等一齊喝了聲彩。

  莫聲谷道:「瞧不出他竟具這等胸襟,實是可敬可佩。四哥,你且莫說下去,等我歸來再說……」說著急奔出門。

  張松溪果然住口,向張翠山問些冰火島的風物。當張翠山說到該地半年白晝、半年黑夜之時,四人盡皆駭異。張翠山道:「那地方東西南北也不大分得出來,太陽出來之處,也不能算是東方。」又說到海中冰山等等諸般奇事異物。

  說話之間,莫聲谷已奔了回來,說道:「我趕去向那雲總鏢頭賠了個禮,說我佩服他是個鐵錚錚的好男兒。」眾人深知這個小師弟的直爽性子,也早料到他出去做什麼。莫聲谷來往飛奔數里,絲毫不以為累,他既知雲鶴是好男兒,若不當面跟他盡釋前嫌,言歸於好,便有幾晚睡不著覺了。

  殷梨亭道:「七弟,四哥的故事等著你不講,可是五哥說的冰火島上的怪事,可更加好聽。」莫聲谷跳了起來,道:「啊,是嗎?」張松溪道:「那雲鶴一切籌劃就緒……」莫聲谷搖手道:「四哥,對不住,請你再等一會兒……」張翠山微笑道:「七弟總不肯吃虧。」於是將冰火島上一些奇事重述了一遍。莫聲谷道:「奇怪,奇怪!四哥,這便請說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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