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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 七俠聚會樂未央(9)


  那少婦突然回轉,跪倒在地,低聲道:「小婦人得保名節,全出武當諸俠之賜。小婦人有生之年,不敢忘了張真人和各位的大恩大德。」俞蓮舟等不知其中原因,但聽她說到婦人名節之事,也不便多問,只得含糊謙遜了幾句。那少婦拜了幾拜,出門而去。

  五鳳刀六人剛走,門簾一掀,閃進一個人來,撲上來一把抱住了張翠山。

  張翠山喜極而呼:「四哥!」進房之人正是張松溪。師兄弟相見,都歡喜之極。張翠山道:「四哥,你足智多謀,竟能將五鳳刀門下化敵為友,委實不易。」張松溪笑道:「那是機緣湊巧,你四哥也說不上有什麼功勞。」將經過情由說了出來。

  原來那俊美少婦娘家姓烏,是五鳳刀掌門人的第二女兒,她丈夫便是那孟正鴻。這一次六人同下湖北,訪查謝遜的下落,途中遇上三江幫的舵主,說起武當派張翠山知曉謝遜的所在。那烏氏自幼嬌生慣養,主張設計擒獲張翠山逼問。孟正鴻向來畏妻如虎,這一次卻決計不從,他說武當弟子極是了得,不如依禮相求,對方倘若不允,再想法子。那烏氏言道:「時機可遇不可求,若放得張翠山上了武當,他們師兄弟一會合,又有張三豐庇護,如何再能逼問?」兩人言語不合,吵起嘴來。其餘四人都是師弟師侄,也不敢做左右袒。

  那烏氏怒道:「你這膽小鬼,是給你兄長報仇,又不是給我兄長報仇。哼,男子漢大丈夫,做事卻沒半分擔當,便是那張翠山真將謝遜的下落跟你說了,你有膽子去找他麼?嫁了你這膽小鬼,算是我一輩子倒黴。」孟正鴻對嬌妻忍讓慣了,不敢再說,但要依烏氏之見,在途中客店暗下蒙汗藥迷倒張翠山夫婦,卻堅決不肯。烏氏一怒之下,半夜裏乘丈夫睡著,就此悄悄離去。

  她想獨自下手,探到謝遜的下落,好臊一臊丈夫,哪知這一切全給三江幫一名舵主瞧在眼中。他見烏氏貌美,起了歹心,暗中跟隨其後,烏氏想使蒙汗藥,反給他先下了迷藥。不料螳螂捕蟬,黃雀在後,張松溪一直在監視五鳳刀六人的動靜,等到烏氏情勢危急,這才出手相救,將那三江幫的舵主懲戒了一番逐走。張松溪也不說自己姓名,只說是武當派門下弟子。烏氏又驚又羞,回去和丈夫相見,說明情由。這一來,武當派成了本門的大恩人,夫婦倆齊來向俞蓮舟等叩謝相救之德。張松溪待那六人去後這才現身,以免烏氏羞慚。

  張翠山聽罷這番經過,歎道:「打發三江幫這行止不端之徒,雖非難事,但四哥行事處處給人留下餘地,化敵為友,最合師父的心意。」

  張松溪笑道:「十年不見,一見面就給四哥一頂高帽子戴戴。」

  這一晚師兄弟四人聯床夜話,長談了一宵。張松溪雖然多智,但對那個假扮元兵擄去無忌、擊傷俞蓮舟的高手來歷,也猜不出半點端倪。

  次晨張松溪和殷素素會見了。五人緩緩而行,途中又宿了一晚,才上武當。

  張翠山十年重來,回到自幼生長之地,想起即刻便可拜見師父,和大師哥、三師哥、七師弟相會,雖然妻病子散,卻也是歡喜多於哀愁。

  到得山上,只見觀外系著八頭健馬,鞍轡鮮明,並非山上之物,張松溪道:「觀中到了客人,咱們不忙相見,從邊門進去吧。」張翠山扶著妻子,從邊門進觀。觀中道人和侍役見張翠山無恙歸來,無不歡天喜地。張翠山念著要去拜見師父,但服侍張三豐的道童說真人尚未開關,張翠山只得到師父坐關的門外磕頭,然後去見俞岱岩。

  服侍俞岱岩的道童輕聲道:「三師伯睡著了,要不要叫醒他?」張翠山搖了搖手,輕手輕腳走到房中。只見俞岱岩正自閉目沉睡,臉色慘白,雙頰凹陷,十年前龍精虎猛的一條剽悍漢子,今日成了奄奄一息的病夫。張翠山看了一陣,忍不住掉下淚來。

  張翠山在床邊站立良久,拭淚走出,問小道童道:「你大師伯和七師叔呢?」小道童道:「在大廳會客。」張翠山走到後堂等候大師哥和七師弟,但等了老半天,客人始終不走。張翠山問送茶的道人道:「是什麼客人?」那道人道:「好像是保鏢的。」

  殷梨亭對這個久別重逢的五師兄很是依戀,剛離開他一會兒,便又過來陪伴,聽得他在問客人的來歷,說道:「是三個總鏢頭:金陵虎踞鏢局的總鏢頭祁天彪,太原晉陽鏢局的總鏢頭雲鶴,還有一個是京師大都燕雲鏢局的總鏢頭宮九佳。」

  張翠山微微一驚,道:「這三位總鏢頭都來了?十年之前,普天下鏢局中數他三位武功最強,名望最大,今日還是如此吧?他們同時來到山上,為了什麼?」殷梨亭笑道:「想是有什麼大鏢丟了,劫鏢的人來頭大,這三個總鏢頭惹不起,只好來求大師兄。五哥,這幾年大哥越來越愛做濫好人,江湖上遇到什麼疑難大事,往往便來請大哥出面。」張翠山微笑道:「大哥佛面慈心,別人求到他,總肯幫人的忙。十年不見,不知大哥老了些沒有?」他想到此處,想看一看大哥之心再也難以抑制,說道:「六弟,我到屏風後去瞧瞧大哥和七弟的模樣。」走到屏風之後,悄悄向外張望。

  只見宋遠橋和莫聲谷兩人坐在下首主位陪客。宋遠橋穿著道裝,臉上神情沖淡恬和,一如往昔,相貌和十年之前竟無多大改變,只是鬢邊微見花白,身子卻肥胖了很多,想是中年發福。宋遠橋並沒出家,但因師父是道士,又住在道觀之中,在武當山上時常作道家打扮,下山時才改換俗裝。莫聲谷卻已長得魁梧奇偉,雖只二十來歲,卻長了滿臉濃髯,看上去比張翠山的年紀還大些。

  只聽得莫聲谷大著嗓子說道:「我大師哥說一是一,說二是二,憑著宋遠橋三字,難道三位還信不過麼?」張翠山心想:「七弟粗豪的脾氣竟半點沒改。不知他為了何事,又在跟人吵嘴?」轉頭向賓位上看去時,只見三人都是五十來歲年紀,一個氣度威猛,一個高高瘦瘦、貌相清臒,坐在末座的卻像是個病夫,甚是乾枯。三人身後又有五個人垂手站立,想是那三人的弟子。只聽那高身材的瘦子道:「宋大俠既這般說,我們怎敢不信?只不知張五俠何時歸來,可能賜一個確期麼?」

  張翠山一驚:「原來這三人為我而來,想必又是來問我義兄的下落。」只聽莫聲谷道:

  「我們師兄弟七人,雖然本領微薄,但仗義為善之事向來不敢後人,多承江湖上朋友推獎,賜了武當七俠這外號。這武當七俠四個字,說來慚愧,我們原不敢當……」張翠山心道:「十年不見,七弟居然已如此能說會道,從前人家問他一句話,他要臉孔紅上半天,才答得一句。十年之間,除了我和三哥,人人都是一日千里。」

  只聽莫聲谷續道:「可是我們既然負了這個名頭,上奉恩師嚴訓,行事半步不敢差錯。張五哥是武當七兄弟之一,他性子斯文和順,我們七兄弟中,脾氣數他最好。你們定要誣賴他殺了龍門鏢局滿門,那壓根兒是胡說八道!」張翠山心中一寒:「原來是為了龍門鏢局都大錦的事。素聞大江以南,各鏢局以金陵虎踞鏢局馬首是瞻,想是他們聽到我從海外歸來,於是虎踞鏢局約了晉陽、燕雲兩家鏢局的總鏢頭,上門問罪來啦。」

  那氣度威猛的大漢道:「武當七俠名頭響亮,武林中誰不尊仰?莫七俠不用自己吹噓,我們早已久聞大名,如雷貫耳。」

  莫聲谷聽他出言譏嘲,臉色大變,說道:「祁總鏢頭到底意欲如何,不妨言明。」

  那氣度威猛的大漢便是虎踞鏢局的總鏢頭祁天彪,朗聲道:「武當七俠說一是一,說二是二,可難道少林派高僧便慣打誑語麼?少林僧人親眼目睹,臨安龍門鏢局上下大小人等,盡數傷在張翠山張五俠一的手下。」他說道「張五俠」這個「俠」字時,聲音拖得長長的,顯是充滿譏嘲之意。

  殷梨亭只聽得怒氣勃發,這人出言嘲諷五哥,可比打他自己三記巴掌還更令他氣憤,便欲出去理論。張翠山一把拉住,搖了搖手。殷梨亭見他臉上滿是痛苦為難之色,心下不明其理,暗道:「五哥的涵養功夫越來越好了,無怪師父常贊他。」

  莫聲谷站起身來,大聲道:「別說我五哥此刻尚未回山,便已經回到武當,也就只這句話。莫某跟張翠山生死與共,他的事便是我的事。三位不分青紅皂白,定要誣賴我五哥害了龍門鏢局滿門。好!這一切便全算是莫某幹的。三位要為龍門鏢局報仇,儘管往莫某身上招呼。我五哥不在此間,莫聲谷便是張翠山,張翠山便是莫聲谷。老實跟你說,莫某的武功智謀,遠遠不及我五哥,你們找上了我,算你們運氣不壞。」

  祁天彪大怒,霍地站起,大聲道:「祁某今日到武當山來撒野,天下武學之士,人人要笑我班門弄斧,太過不自量力。可是都大錦都兄弟滿門被害十年,沉冤始終未雪,祁某這口氣終究咽不下去。反正武當派將龍門鏢局七十餘口也都殺了,再饒上祁某一人又有何妨?便是再饒上金陵虎踞鏢局的九十餘口,也不過如此!祁某今日血濺武當山上,算是死得其所。我們上山之時,尊重張真人德高望重,不敢攜帶兵刃,祁某便在莫七俠拳腳之下領死。」說著大踏步走到廳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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