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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 誰送冰舸來仙鄉(4)


  第二日一早,張翠山便在外洞中挖掘深坑,只是沒鐵鏟鋤頭,只得撿些形狀合適的樹枝當作木扒,實是事倍功半。好在他內力渾厚,辛苦了七天,已挖了三丈來深。眼見謝遜的神氣越來越不對,時時拿著屠龍刀狂揮狂舞,張翠山加緊挖掘,預計挖到五丈深時,便在坑底周圍插上削尖的木棒。這深坑底窄口廣,他不進來侵犯殷素素便罷,只要踏進熊洞,非摔落去不可,更在坑邊堆了不少大石,只待他落入坑中,便投石砸打。

  這日午後,謝遜在熊洞外數丈處徘徊不去。張翠山不敢動工,生怕他聽得響聲,起了疑心,但也不敢出外打獵,只守在洞旁,瞧著他動靜。但聽得謝遜不住口地咒駡,從老天罵起,直罵到西方佛祖、東海觀音、天上玉皇、地下閻羅,再自三皇五帝罵起,堯舜禹湯、秦皇唐宗,文則孔孟,武則關岳,不論哪一個大聖賢大英雄,全給他罵了個狗血淋頭。謝遜胸中頗有才學,這一番咒駡,張翠山倒也聽得甚有興味。

  突然之間,謝遜罵起武林人物來,自華佗創設五禽之戲起,少林派達摩老祖,岳武穆神拳散手,全給他罵得一文不值。可是他倒也非一味謾駡,於每家每派的缺點所在卻也確有真知灼見,貶斥之際,往往一針見血。只聽他自唐而宋,逐步罵到了南宋末年的東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、中神通,罵到了郭靖、黃蓉、楊過、小龍女,猛地裏罵到了武當派開山祖師張三豐。他辱駡旁人,那也罷了,這時大罵張三豐,張翠山如何不怒?正要反唇相譏,謝遜突然大吼:「張三豐不是東西,他的弟子張翠山更加不是東西,他老婆傷了我眼睛,讓我捏死他老婆再說!」縱身躍起,掠過張翠山身旁,奔進熊洞。

  張翠山急忙跟進,只聽得喀的聲響,謝遜已跌入坑中。可是坑底未裝尖刺,他雖摔下,並沒受傷,只出其不意,大吃了一驚。張翠山順手抓過挖土的樹枝,見謝遜從坑中躥將上來,兜頭猛擊下去。謝遜聽得風聲,左手翻轉,已抓住樹枝,便向裏奪。張翠山把捏不定,樹枝脫手。謝遜這一奪勁力好大,張翠山虎口震裂,掌心也給樹皮擦得滿是鮮血。謝遜跟著這一奪之勢,又墮入了坑底。

  其時殷素素即將臨盆,已腹痛了半天,她先前見謝遜逗留洞口不去,不敢和丈夫說知此事,只怕給謝遜聽到了,他少了一層顧忌,更會及早發難。這時見情勢危急,顧不得腹痛如絞,抓起枕邊長劍向張翠山擲去。

  張翠山抓住劍柄,暗想:「此人武功高我太多,他再躥上來時,我出劍劈刺,仍非給他奪去不可。」情急之下,突然想起:「他雙目已盲,所以能奪我兵刃,全仗我兵刃劈風之聲,才知我的招式去向。」見謝遜又縱躍而上,看准他躥上的來路,以劍尖對住他腦門,握劍不動。

  謝遜這一縱躍,勢道極猛,正是以自己腦袋碰向劍尖,長劍不動,絕無聲息,他武功再好,又如何能知?嚓的一聲,謝遜一聲大吼,長劍已刺入額頭,深入半寸。總算他應變奇速,劍尖一碰到頂門,立即腦袋後仰,同時急使「千斤墜」功夫,落入坑底。只要他變招遲得一霎,劍尖刺進腦門,立時便即斃命。饒是如此,頭上也已重傷,血流披面,長劍插入額頭,不住顫動。

  謝遜拔出長劍,撕下衣襟裹住傷口,腦中一陣暈眩,自知受傷不輕,他狂性已發,從腰間拔出屠龍刀急速舞動,護住了頂門,第三度躍上。張翠山舉起大石,對準他不住投去,卻均為屠龍刀砸開,刀花如雪,寒光閃閃。謝遜躍出深坑,直欺過來,張翠山步步退避,心中一酸,心想今日和殷素素同時斃命,竟不能見一眼那未出世的孩兒。

  謝遜防他和殷素素從自己身旁逸出,他二人出了熊洞,便沒法追趕,當下右手寶刀,左手長劍,招數大開大闔,將兩丈方圓之內盡數封住,料想張殷二人再也逃不了。

  驀地裏「哇」的一聲,內洞中傳出一聲嬰兒哭聲。謝遜大吃一驚,立時停步,側過了頭,傾聽嬰兒的啼哭之聲。

  張翠山和殷素素情知大難臨頭,竟一眼也不再去瞧謝遜,兩對眼睛都凝視著這初生嬰兒,那是個男孩,手足不住扭動,大聲哭喊。張殷二人知道只要謝遜這一刀下來,夫妻倆連著嬰兒便同時送命。二人閉嘴不語,目光竟不稍斜,暗暗感激老天,終究讓自己夫婦此生能見到嬰兒。夫妻倆這時已心滿意足,不再去想自己的命運,能得保嬰兒不死,自是最好,但明知絕無可能,因此連這個念頭也不敢多轉。

  只聽得嬰兒不住哭嚷,突然之間,謝遜良知激發,狂性登去,頭腦清醒過來,想起自己全家遭害,兒子還不滿三足歲,活潑可愛,竟也難逃仇人毒手。這幾聲嬰兒啼哭,令他回憶起無數往事:夫妻間的恩愛,父子間的依戀,敵人的兇殘,無辜嬰兒給敵人摔在地下成為一團模糊血肉,自己苦心孤詣、竭盡全力,仍無法報仇,雖得了屠龍刀,刀中秘密卻總不能查明……他站著呆呆出神,一時溫顏歡笑,一時咬牙切齒。

  在這一瞬之前,三人都正面臨生死關頭,但自嬰兒的第一聲啼哭起始,三個人突然都全神貫注于嬰兒身上。

  謝遜忽問:「是男孩還是女孩?」張翠山道:「是個男孩。」謝遜道:「很好。剪了臍帶沒有?」張翠山道:「要剪臍帶嗎?啊,是的,是的,我倒忘了。」

  謝遜倒轉長劍,將劍柄遞過。張翠山接過長劍,割斷了嬰兒的臍帶,這時方始想起,謝遜已迫近身邊,可是他竟不動手,心中奇怪,回頭望了他一眼,只見謝遜臉上充滿關切之情,竟似要插手相助一般。

  殷素素聲音微弱,道:「讓我來抱。」張翠山抱起嬰兒,送入她懷裏。謝遜又道:「你有沒燒了熱水,給嬰兒冼個澡?」張翠山失聲一笑,道:「我真胡塗啦,什麼也沒預備,這爸爸可沒用之極。」說著便要奔出去燒水,但只邁出一步,見謝遜鐵塔一般巨大的身形便在嬰兒之前,心下驀地一凜。謝遜卻道:「你陪著夫人孩子,我去燒水。」將屠龍刀往腰帶中一插,便奔出洞去,經過深坑時輕輕縱身躍過。

  過了一陣,謝遜果真用陶盆端了一盆熱水進來,張翠山便給嬰兒洗澡。謝遜聽得嬰兒哭聲洪亮,問道:「孩兒像媽媽呢還是像爸爸?」張翠山微笑道:「還是像媽媽多些,不大肥,是張瓜子臉。」謝遜歎了口氣,低聲道:「但願他長大之後,多福多壽,少受苦難。」殷素素道:「謝前輩,你說孩子的長相不好麼?」謝遜道:「不是的。不過孩子像你,那就太過俊美,只怕福澤不厚,將來成人後入世,或會多遭災厄。」

  張翠山笑道:「前輩想得太遠了,咱四人處身極北荒島,這孩子自也終老是鄉,哪還有什麼重入人世之事?」殷素素急道:「不,不!咱們可以不回去,這孩子難道也讓他孤苦伶仃的一輩子留在這島上?幾十年之後,我們三人都死了,誰來伴他?他長大之後,如何娶妻生子?」她自幼稟受父性,在天鷹教中耳濡。染,所見所聞皆是極盡殘酷惡毒之事,因而行事狠辣,習以為常,自與張翠山結成夫婦,逐步向善,這一日做了母親,心中慈愛沛然而生,竟全心全意地為孩子打算起來。

  張翠山向她淒然望了一眼,伸手撫摸她頭髮,心道:「這荒島與中土相距萬里,卻如何能回去?」但不忍傷愛妻之心,此言並不出口。

  謝遜忽道:「張夫人的話不錯,咱們這一輩子算是完了,但如何能使這孩子老死荒島,享不到半點人世的歡樂?張夫人,咱三人終當窮智竭力,使孩子得歸中土。」

  殷素素大喜,顫巍巍地站起身來。張翠山忙伸手相扶,驚道:「素素,你幹什麼?快好好躺著。」殷素素道:「不,五哥,咱倆一起給謝前輩磕幾個頭,感謝他這番大恩大德。」

  謝遜搖手道:「不用,不用。這孩子取了名字沒有?」張翠山道:「還沒有。前輩學問淵博,請給他取個名字吧!」謝遜沉吟道:「嗯,得取個好名字,讓我好好來想一個。」殷素素忽然想起:「難得這怪人如此喜愛這孩子,他若將孩兒視若己子,那麼孩兒在這島上就再不愁他加害,縱然他狂性發作,也不致驟下毒手。」說道:「謝前輩,我為這孩兒求你一件事,務懇不要推卻。」謝遜問道:「什麼事?」

  殷素素道:「你收了這孩子做義子吧!讓他長大了,對你當親生父親一般奉養。得你照料,這孩兒一生不會吃人家的虧。五哥,你說好不好?」張翠山明白妻子的苦心,說道:「妙極,妙極!謝前輩,請你不棄,俯允我夫婦的求懇。」

  謝遜淒然道:「我自己的親生孩兒給人一把摔死了,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,你們瞧見了沒有?」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,覺得他言語之中又有瘋意,但想起他的慘酷遭際,不由得心中惻然。謝遜又道:「我那孩子如果不死,我將一身武功傳授於他,嘿嘿,他未必便及不上你們什麼武當七俠。」這幾句話淒涼之中帶著幾分狂傲,但自負之中又包含著無限寂寞傷心。張翠山和殷素素不覺都油然而起悔心:「倘若當日在冰山上不毀了他雙目,咱們四人在此荒島隱居,無憂無慮,豈不是好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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