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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 誰送冰舸來仙鄉(5)


  三人默然半晌。張翠山道:「謝前輩,你收這孩兒作為義子,咱們叫他改宗姓謝。」謝遜臉上閃過一絲喜悅之色,說道:「你肯讓他姓謝?我那個死去的孩兒,名叫謝無忌。」張翠山道:「如果你喜歡,那麼,咱們這孩兒便叫做謝無忌。」

  謝遜喜出望外,唯恐張翠山說過了後悔,說道:「你們把親生孩兒給了我,那麼你們自己呢?」張翠山道:「孩兒不論姓謝姓張,咱們一般地愛他。日後他孝順雙親,敬愛義父,不分親疏厚薄,豈非美事?素素,你說可好?」殷素素微一遲疑,說道:「你說怎麼便是怎麼。孩子多得一個人疼愛,終是便宜了他。」謝遜一揖到地,說道:「這我可謝謝你們啦,毀目之恨,咱們一筆勾銷。謝遜雖喪子而有子,將來謝無忌名揚天下,好叫世人得知,他父母是張翠山、殷素素,他義父是金毛獅王謝遜!」

  殷素素當時所以稍一猶疑,乃是想起真的謝無忌已死,給人摔成一閉肉漿,自己的孩兒頂用這個名字,未免不吉,然見謝遜如此大喜若狂,料想他對這孩兒必極疼愛,孩兒將來定可得到他許多好處,母親愛子之心無微不至,只須于孩子有益,什麼事都肯了,抱了孩兒,說道:「你要抱抱他嗎?」

  謝遜伸出雙手,將孩子抱在臂中,不由得喜極而泣,雙臂發顫,說道:「你……你快抱回去,我這模樣別嚇壞了他。」其實初生一天的嬰兒懂得什麼,但他這般說,顯是愛極了孩子。殷素素微笑道:「只要你喜歡,便多抱一會兒,將來孩子大了,你帶著他到處玩兒吧。」

  謝遜道:「好極,好極……」聽得孩兒哭得極響,道:「孩子餓了,你喂他吃奶吧!我到外邊去。」實則他雙目已盲,殷素素便當著他哺乳也沒什麼,但他發狂時粗暴已極,這時卻文質彬彬,竟成了個儒雅君子。

  張翠山道:「謝前輩……」謝遜道:「不,咱們已成一家人,再這樣前輩後輩的,豈不生分?我這麼說,咱三人索性結義為金蘭兄弟,日後於孩子也好啊。」張翠山道:「你是前輩高人,我夫婦跟你身份相差太遠,如何高攀得上?」謝遜道:「呸,你是學武之人,卻也這般迂腐起來?五弟、五妹,你們叫我大哥不叫?」殷素素笑道:「我先叫你大哥,咱們是拜把子的兄妹。他若再叫你前輩,我也成了他的前輩啦!」張翠山道:「既是如此,小弟唯大哥之命是從。」殷素素道:「咱們先就這麼說定,過幾天等我起得身了,再來祭告天地,行拜義父、拜義兄之禮。」

  謝遜哈哈大笑,說道:「大丈夫一言既出,終身不渝,又何必祭天拜地?這賊老天自己管不了自己的事,我謝遜最恨他不過。」說著揚長出洞,只聽得他在曠野上縱聲大笑,顯得開心之極。張殷兩人自從識得他以來,從未見過他如此歡喜。

  自此三人全心全意地撫育孩子。謝遜少年時原是獵戶,他號稱「金毛獅王」,馴獸捕牲之技,天下無雙,張翠山詳述島上多處地形,謝遜在他指引下走了一遍,便即記住。自此捕鹿殺熊,便由謝遜一力承擔。

  數年彈指即過,三個人在島上相安無事。那孩子百病不生,長得甚是壯健。三人中倒似謝遜對他最為疼愛,有時孩子太過頑皮,張翠山和殷素素要加責打,每次都是謝遜從中攔住。如此數次,孩子便恃他作為靠山,逢到父母發怒,總奔到義父處求救。張殷二人往往搖頭苦笑,說孩子給大哥寵壞了。

  到無忌四歲時,殷素素教他識字。五歲生口那天,張翠山道:「大哥,孩子可以學武啦,從今天起你來教,好不好?」謝遜搖頭道:「不成,我的武功太深,孩子無法領悟。還是你傳他武當心法。等他到八歲時,我再來教他。教得兩年,你們便可回去啦!」殷素素奇道:「你說我們可以回去?回中土去?」

  謝遜道:「這幾年來我日日留心島上的風向水流,每年黑夜最長之時,總是刮北風,數十晝夜不停。咱們可以紮個大木筏,裝上風帆,乘著北風,不停向南,要是賊老天不來橫加搗蛋,說不定你們便可回歸中土。」殷素素道:「我們?難道你不一起去麼?」謝遜道:「我瞎了雙眼,回到中土做什麼?」殷素素道:「你如不去,咱們卻決不容你獨自留著。孩子也不肯啊,沒了義父,誰來疼他?」謝遜歎道:「我得能疼他十年,已經夠了。賊老天總是跟我搗亂,這孩子倘若陪我的時候太多,只怕賊老天遷怒於他,會有橫禍加身。」殷素素打了個寒噤,但想這是他隨口而言,也沒放在心上。

  張翠山傳授孩子的是紮根基的內功,心想孩子年幼,只須健體強身,便已足夠,在這荒島之上,決不會和誰動手打架。謝遜雖說過南歸中土的話,但他此後不再提起,看來也是一時興到之言,不能作準。

  到第八年上,謝遜果然要無忌跟他學練武功。傳授之時他沒叫張殷二人旁觀,他夫婦便遵依武林中的嚴規,遠遠避開,對無忌的武功進境,也不加考查,信得過謝遜所授,定是高明異常的絕學。

  島上無事可紀,日月去似流水,轉眼又是一年有餘。

  自無忌出世後,謝遜心靈有了寄託,再也不去理會那屠龍寶刀。有一晚張翠山偶爾失眠,半夜中出來散步,月光下見謝遜盤膝坐在一塊岩石上,手中捧著那柄屠龍寶刀,正自低頭沉思。張翠山吃了一驚,待要避開,謝遜已聽到他腳步聲,說道:「五弟,這『武林至尊,寶刀屠龍』八個字,看來終是虛妄。」張翠山走近身去,說道:「武林中荒誕之說甚多。大哥這等聰明才智,如何對這寶刀之說始終念念不忘?」

  謝遜道:「你有所不知,我曾聽少林派一位有道高僧空見大師說過此事。」張翠山道:「啊,空見大師。聽說他是少林派掌門人空聞大師的師兄啊,他逝世已久了。」謝遜點頭道:「不錯,空見已經死了,是我打死的。」張翠山吃了一驚,心想江湖上有兩句話說道:「少林神僧,見聞智性」,那是指當今少林派四位武功最高的和尚空見、空聞、空智、空性四人而言,後來聽說空見大師得病逝世,想不到竟是謝遜打死的。

  謝遜歎了口氣,說道:「空見這人固執得很,他竟然只挨我打,始終不肯還手,我打了他一十三拳,終於將他打死了。」

  張翠山更是駭然,心想:「能挨得起大哥一拳一腳而不死的,已是一等一的武學高手,這位少林神僧竟能連挨他一十三拳,身子之堅,那是遠勝鐵石了。」

  但見謝遜神色淒然,臉上頗有悔意,料想這事之中,定是隱藏著一件極大過節,他自與謝遜結義以來,八年中共處荒島,情好彌篤,但他對這位義兄,敬重之中總是帶著三分懼意,生怕引得他憶及昔日恨事,當下也不敢多問。

  卻聽謝遜說道:「我生平心中欽服之人,寥寥可數。尊師張真人我雖久仰其名,但無緣識荊。這位空見大師,實是一位高僧。他武功上的名氣雖似不及他師弟空智、空性,但依我之見,空智、空性一定及不上他老人家。」張翠山以往聽他暢論當世人物,大都不值一哂,能得他罵上幾句,已算是第一流的人物,要他贊上一字,真是難上加難,想不到他提及空見大師時竟然如此欽遲,不禁頗感意外,說道:「想是他老人家隱居清修,少在江湖上走動,是以武學上的造詣少有人知。」

  謝遜仰頭向天,呆呆出神,自言自語地道:「可惜,可惜!這樣一位武林中蓋世奇士,竟給我一十三拳活活打死了。他武功極高,可委實迂得厲害。倘若當時他還手跟我放對,我謝遜焉能活到今日?」張翠山道:「難道這位高僧的武功修為,竟比大哥還要深厚麼?」謝遜道:「我怎能跟他相比?差得遠了,差得遠了!簡直是天差地遠!」他說這句話時,臉上神情和語氣之中充滿了由衷的敬仰欽佩之情。

  張翠山大奇,心中微有不信,自忖恩師張三豐的武功舉世所罕有,但和謝遜相較,恐怕也只勝得他半籌,倘若空見大師當真高出謝遜甚多,說得上「天差地遠」,豈不是將自己恩師也比下去了?但素知謝遜的名字中雖有一個「遜」字,性子卻極倨傲,倘若那人的武功不是真的強勝於他,他也決計不肯服輸。

  謝遜似是猜中了他心意,說道:「你不信麼?好,你去叫無忌出來,我說一個故事給他聽。」張翠山心想三更半夜的,無忌早已睡熟,去叫醒他聽故事,對孩子實無益處,但既然大哥有命,也不便違拗,於是回入熊洞,叫醒了兒子。無忌聽說義父要講故事,大聲叫好,登時將殷素素也吵醒了。三人一起出來,坐在謝遜身旁。

  謝遜道:「孩子,不久你就要回歸中土……」無忌奇道:「什麼回歸中土?」

  謝遜將手揮了揮,叫他別打斷自己話頭,續道:「要是咱們的大木排在海中沉了,或是漂得無影無蹤,那也罷了,一切休提。但若真的能回中土,我跟你說,世上人心險惡,誰都不要相信。除了父母之外,誰都會存著害你的心思。」無忌插口道:「義父也決不會害我!」謝遜點頭道:「不錯,除了你父母和你義父。就可惜年輕時沒人跟我說這番話。唉,便是說了,當時我也不會相信。

  「我在十歲那一年,因意外機緣,拜在一個武功極高之人的門下學藝。我師父見我資質不差,對我青眼有加,將他的絕藝傾囊以授。我師徒情若父子,五弟,當時我對我師父的敬愛仰慕,大概跟你對尊師沒差分毫。我在二十三歲那年離開師門,遠赴西域,結交了一群大有來歷的朋友,蒙他們瞧得起我,當我兄弟相待。五妹,令尊白眉鷹王,就在那時跟我結交的。後來我娶妻生子,一家人融融洽洽,過得極是快活。

  「在我二十八歲那年上,我師父到我家來盤桓數日,我自是高興得了不得,全家竭誠款待,我師父空閒下來,又指點我功夫。哪知這位武林中的成名高手,竟是人面獸心,在七月十五那日酒後,忽對我妻橫加強暴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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