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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 寶刀百煉生玄光(9)


  俞蓮舟答應了,心中一怔,但即明白師父慈悲之心,俠義之懷,那姓殷的客人既然說過,這件事中途若有半分差池,要殺得他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,這雖是一句恫嚇之言,但都大錦等好手均出外走鏢,倘若鏢局中當真有甚危難,卻無人抵擋。

  張翠山道:「師父,這姓都的胡塗透頂,三師哥給他害成這個樣子,咱們不找他麻煩,也就是了,怎能再去保護他的家小?」張三豐搖了搖頭,並不答話。宋遠橋道:「五弟,你怎地心胸這般狹窄?都總鏢頭千里奔波,為的是誰來?」張翠山冷笑道:「他還不是為了那二千兩黃金。難道他對俞三哥還存著什麼好心?」

  都大錦一聽,登時滿臉通紅,但捫心自問,所以接這趟鏢,也確是為了這筆厚酬。

  宋遠橋喝道:「五弟,對客人不得無禮,你累了半天,快去歇歇吧!」武當門中,師兄威權甚大,宋遠橋為人端嚴,自俞蓮舟以下,人人對他極為尊敬,張翠山聽他這麼一喝,不敢再做聲了,但關心俞岱岩的傷勢,卻不去休息。宋遠橋道:「二弟,師父有命,你就同七弟連夜動程,事情緊急,不得耽誤。」俞蓮舟和莫聲谷答應了,各自去收拾衣物兵刃。

  都大錦見俞莫二人要趕赴臨安去保護自己家小,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,抱拳向張三豐道:「張真人,晚輩的事,不敢驚動俞莫二俠,就此告辭。」

  宋遠橋道:「各位今晚請在敝處歇宿,我們還有一些事請教。」他說話聲音平平淡淡,但自有一股威嚴,叫人無法抗拒。都大錦只得默不作聲,坐在一旁。

  俞蓮舟和莫聲谷拜別師父,依依不捨地望了俞岱岩幾眼,下山而去。兩人心頭極是沉重,也不知道這一次是生離還是死別,不知日後是否還能和俞岱岩相見。

  這時大廳中一片寂靜,只聽得張三豐沅重的噴氣和吸氣之聲,又見他頭頂熱氣繚繞,猶似蒸籠一般。約莫過了半個時辰,俞岱岩突然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聲震屋瓦。都大錦嚇了一跳,偷眼瞧張三豐時,見他臉上不露喜憂之色,無法猜測俞傷岩這一聲大叫主何吉凶。

  張三豐緩緩地道:「松溪、梨亭,你們抬三哥進房休息。」張松溪和殷梨亭抬了俞岱岩進房,回身出來。殷梨亭忍不住問道:「師父,三哥的武功能復原嗎?」張三豐歎了一口長氣,隔了半晌,才道:「他能否保全性命,要一個月後方能分曉,但手足筋斷骨折,終是無法再續。這一生啊,這一生啊……」說著淒然搖頭。殷梨亭突然哇的一聲,哭了出來。

  張翠山霍地跳起,啪的一聲,便打了都大錦一個耳光。這一下出手如電,都大錦忙伸手擋格,但手臂伸出時,臉上早已中掌。張翠山怒氣難以遏制,左肘彎過,往他腰眼裏撞去。這一下仍是極快,但張松溪伸掌在張翠山肩頭一推,這一推也是極快,張翠山這肘槌便落了空。都大錦向後一讓,當的一聲,一隻金元寶從他懷中落下地來。

  張翠山左足挑起金元寶,伸手接住,冷笑道:「貪財無義之徒,人家送你一隻金元寶,你便將我三哥送給人家作踐……」話未說完,突然「咦」的一聲,瞧著金元寶上給捏出的五個指印,道:「大師哥,這……這是少林派的金剛指功夫啊。」

  宋遠橋接過金元寶,看了片刻,遞給師父。張三豐將金元寶翻來覆去看了幾遍,和宋遠橋對望一眼,均不說話。張翠山大聲道:「師父,這是少林派的金剛指功夫。天下再沒第二個門派會這門功夫。是不是?是不是啊?」

  在這一瞬之間,張三豐想起了自己幼時如何在少林寺藏經閣中侍奉師父覺遠禪師,如何和昆侖三聖何足道對掌,如何為少林僧眾追捕而逃上武當山,數十年間的往事,猶似電閃般在心頭一掠而過。他臉上一陣迷惘,從那金元寶上的指印看來,明明是少林派的金剛指法,張翠山說得不錯,方今之世,確是再無別個門派會這項功夫。自己武當派的功夫講究內力深厚,不練這類碎金裂石的硬功,而其餘外家門派,盡有威猛淩厲的掌力、拳力、臂力、腿力,以至頭槌、肘槌、膝槌、足槌,說到指力,卻均無這般造詣。聽得張翠山連問兩聲,心知倘若說出真相,門下眾弟子決不肯和少林派罷休,如此武林中領袖群倫的兩大門派,相互間便要惹起極大風波了。

  張翠山見師父沉吟不語,知自己所料不錯,又問:「師父,武林中是否有什麼奇人異士,能自行練成這門金剛指力?」

  張三豐緩緩搖頭,說道:「少林派累積千年,方得達成這等絕技,決非一蹴而至,就算是絕頂聰明之人,也沒法自創。」他頓了一頓,又道:「我當年在少林寺中住過,只未蒙傳授武功,直到此時,也不明白尋常血肉之軀如何能練到這般指力。」

  宋遠橋眼中突然放出異樣光芒,大聲說道:「三弟的手足筋骨,便是給這金剛指力捏斷的。」殷梨亭「啊」的一聲,眼中又淚水長流。

  都大錦聽說殘害俞岱岩的人竟是少林派弟子,更加驚惶,張大了口合不攏來,過了一陣才道:「不……決計不會的,我在少林寺中學藝十餘年,從未見過這個臉生黑痣之人。」宋遠橋凝視他雙眼,不動聲色地道:「六弟,你送都總鏢頭他們到後院休息,預備灑飯,囑咐老王好好招呼遠客,不可怠慢。」殷梨亭答應了,引導都大錦一行人走向後院。都大錦還想辯解幾句,但在這情景之下,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。

  殷梨亭安頓了眾鏢師後,再到俞岱岩房中去,只見三哥睜目瞪視,狀如白癡,哪裏還是平時英爽豪邁的模樣,不由得一陣心酸,叫了聲「三哥」,流淚掩面奔出,沖入大廳,見宋遠橋等都坐在師父身前,於是挨著張翠山肩側坐下。

  張三豐望著天井中的一棵大槐樹出神,搖頭道:「這事好生棘手,松溪,你說如何?」武當七弟子中以張松溪最為足智多謀。他平素沉默寡言,但潛心料事,言必有中,自張翠山抱了俞岱岩上山,他雖心中傷痛,但一直在推想其中的過節,這時聽師父問起,說道:「據弟子想,罪魁禍首不是少林派,而是屠龍刀。」

  張翠山和殷梨亭同時「啊」的一聲。宋遠橋道:「四弟,這中間的事理,你必已推想明白,快說出來再請師父示下。」

  張松溪道:「三哥行事穩健,對人很夠朋友,決不致輕易和人結仇。他去南方所殺的那個劇盜,是個下三濫,為武林人物所不齒,少林派決不致為了此人而下手傷害三哥。」張三豐點了點頭。張松溪又道:「三哥手足筋骨折斷,那是外傷,但在江南臨安府已身中劇毒。

  據弟子想,咱們首先要去臨安查詢三哥如何中毒,是誰下的毒手?」

  張三豐點了點頭,道:「岱岩所中之毒,異常奇特,我還沒想出是何種毒藥。岱岩掌心有七個小孔,腰腿間有幾個極細的針孔。江湖之上,還沒聽說有哪一個高手使這般歹毒暗器。」宋遠橋道:「這事也真奇怪,按常理推想,發射這細小暗器而令三弟閃避不及,必是一流好手,但真正第一流高手,怎又能在暗器上喂這等毒藥?」

  各人默然不語,心下均在思索,到底哪一門哪一派的人物是使這種暗器的?過了半晌,五人面面相覷,都想不起誰來。

  張松溪道:「那臉生黑痣之人何以要捏斷三哥的筋骨?倘若他對三哥有仇,一掌便能將他殺了,若是要他多受痛苦,何不斷他脊骨,傷他腰肋?這道理很明顯,他是在用刑逼問三哥的口供。他要逼問什麼呢?據弟子推想,必是為了屠龍刀。都大錦說:『那六人之中有一人問道:「屠龍刀呢?是在誰的手中?」』。」

  殷梨亭道:「『武林至尊,寶刀屠龍。號令天下,莫敢不從。倚天不出,誰與爭鋒?』這幾句話傳了兒百年,難道時至今日,真的出現了一把屠龍刀?」

  張三豐道:「不是幾百年,最多不過七八十年,當我年輕之時,就沒聽過這幾句話。」

  張翠山霍地站起,說道:「四哥的話對,傷害三哥的罪魁禍首,必是在江南一帶,咱們便找他去。但那少林派的惡賊下手如此狠辣,咱們也決計放他不過。」

  張三豐向宋遠橋道:「遠橋,你說目下怎生辦理?」近年來武當派中諸般事務,張三豐都已交給了宋遠橋,這個大弟子處理得井井有條,早已不用師父勞神。他聽師父如此說,站起身來,恭恭敬敬地道:「師父,這件事不單是給三弟報仇雪恨,還關連著本派的門戶大事,倘若應付稍有不當,只怕引起武林中的一場大風波,還得請師父示下。」

  張三豐道:「好!你和松溪、梨亭二人,持我的書信到嵩山少林寺去拜見方丈空聞禪師,告知此事,請他指示。這件事咱們不必插手,少林門戶嚴謹,空聞方丈望重武林,必有妥善處置。」宋遠橋、張松溪、殷梨亭三人一齊肅立答應。

  張松溪心想:「倘若只不過送一封信,單是差六弟也就夠了。師父命大師哥親自出馬,還叫我同去,其中必有深意,想是還防著少林寺護短不認,叫我們相機行事。」

  果然張三豐又道:「本派與少林派之間,情形很有點兒特異。我是少林寺的逃徒,這些年來,總算他們瞧著我一大把年紀,不上武當山來抓我回去,但兩派之間,總存著芥蒂。」說到這裏,莞爾一笑,又道:「你們上少林寺去,對空聞方丈固當恭敬,但也不能墮了本門的聲名地位。」宋張殷三弟子齊聲答應。

  張三豐轉頭對張翠山道:「翠山,你明兒動身去江南,設法查詢,一切聽二師哥的吩咐。」張翠山垂手答應。

  張三豐道:「今晚這杯壽酒也不用再喝了。一個月之後,大家在此聚集,岱岩倘若不治,師兄弟們也可和他再見上一面。」他說到這裏,不禁淒然,想不到威震武林數十載,臨到九十之年,心愛的弟子竟爾遭此不幸。殷梨亭伸袖拭淚,到後來竟忍不住放聲大哭。張三豐袍袖一揮,道:「大家去睡吧。」

  宋遠橋勸道:「師父,三師弟一生行俠仗義,積德甚厚,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,老天爺有眼,總不該讓他……讓他……」但說到後來,眼淚已滾滾而下,知道若再相勸,只有徒增師父傷感,於是和諸師弟向師父道了安息,分別回房。

  【注】

  據史籍載,張三豐之七名弟子為宋遠橋、俞蓮舟、俞岱岩、張松溪、張翠山、殷利亨、莫聲谷七人。殷利亨之名當取義于《易經》「元亨利貞」,本書初版即用原名,但與其餘六人不類,且有不少人誤書為「殷亨利」,茲就其形似而改名為「梨亭」。另據澳洲國立大學柳存仁教授考據,明代有武人名張松溪,當存其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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