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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 字作喪亂意彷徨(1)


  張翠山滿懷傷痛惱怒,難以發洩,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時辰,悄悄起身,決意去打都大錦一頓出口氣。他生怕大師兄、四師兄干預,不敢發出聲息,將到大廳時,見廳上一人背負著雙手,不停步地走來走去。黑暗朦朧中見這人身長背厚,步履凝重,正是師父。張翠山藏身柱後,不敢走動,心知即令立刻回房,也必為師父知覺,他查問起來,自當實言相告,不免招來一頓訓斥。

  只見張三豐走了一會兒,仰視庭除,忽然伸出右手,在空中一筆一畫地寫起字來。張三豐文武兼資,吟詩寫字,弟子們司空見慣,也不以為異。張翠山順著他手指的筆劃瞧去,原來寫的是「喪亂」兩字,連寫了幾遍,跟著又寫「荼毒」兩字。張翠山心中一動:「師父是在空臨《喪亂帖》。」他外號叫做「銀鉤鐵劃」,原是因他左手使爛銀虎頭鉤、右手使鑌鐵判官筆而起,他自得了這外號後,深恐名不副實,為文士所笑,於是潛心學書,真草隸篆,一一遍習。這時見師父指書的筆致無垂不收,無往不復,正是王羲之《喪亂帖》的筆意。

  這《喪亂帖》張翠山兩年前也曾臨過,雖覺其用筆縱逸,清剛峭拔,總覺不及《蘭亭詩序帖》、《十七帖》各帖的莊嚴肅穆,氣象萬千。這時他在柱後見師父以手:指臨空連書「羲之頓首:喪亂之極,先墓再離荼毒,追惟酷甚」這十八個字,一筆一畫之中充滿了怫鬱悲憤之氣,登時領悟了王羲之當年書寫這《喪亂帖》時的心情。

  王羲之是東晉時人,其時中原板蕩,淪于異族,王謝高門,南下避寇,于喪亂之餘,先人墳墓一再慘遭損毀,自是說不出滿腔傷痛,這股深沉的心情,盡數隱藏在《喪亂帖》中。張翠山翩翩年少,無牽無憂,從前怎能領略到帖中的深意?這時身遭師兄存亡莫測的大禍,方懂得了「喪亂」兩字、「荼毒」兩字、「追惟酷甚」四字。

  張三豐寫了幾遍,長長歎了口氣,步到中庭,沉吟半響,伸出手指,又寫起字來。這一次寫的字體又自不同。張翠山順著他手指的走勢看去,但見第一字是個「武」字,第二字寫了個「林」字,一路寫下來,共是二十四字,正是适才提到過的那幾句話:「武林至尊,寶刀屠龍。號令天下,莫敢不從。倚天不出,誰與爭鋒?」想是張三豐正自琢磨這二十四個字中所含的深意,推想俞岱岩因何受傷?此事與倚天劍、屠龍刀這兩件傳說中的神兵利器到底有什麼關聯?

  只見他將那二十四個字一遍又一遍翻來覆去地書寫,筆劃越來越長,手勢卻越來越慢,到後來縱橫開闔,宛如施展拳腳一般。張翠山凝神觀看,不禁又驚又喜,師父所寫的二十四個字合在一起,分明是一套高明武功,每一字包含數招,便有數般變化。「龍」字和「鋒」字筆劃甚多,「刀」字和「下」字筆劃甚少,但筆劃多的不覺其繁,筆劃少的不見其陋,其縮也凝重,似尺蠖之屈,其縱也險勁,如狡兔之脫,淋漓酣暢,雄渾剛健,俊逸處似風飄,似雪舞,厚重處如虎蹲,如象步。這二十四個字中共有兩個「不」字,兩個「天」字,但兩字寫來形同而意不同,氣似而神不似,變化之妙,又各具一功。張翠山目眩神馳,隨即潛心記憶。

  近年來張三豐極少顯示武功,殷梨亭和莫聲谷兩個小弟子的功夫大都是宋遠橋和俞蓮舟代授,因此張翠山雖是他的第五名弟子,其實已是他親授武功的關門弟子。從前張翠山修為未到,雖見到師父施展拳劍,往往未能深切體會到其中博大精深之處。近年來他武學大進,這一晚兩人更心意相通,情致合一,以遭喪亂而悲憤,以遇荼毒而怫鬱。張三豐情之所至,將這二十四個字演為一套武功。他書寫之初原無此意,而張翠山在柱後見到更屬機緣巧合。師徒倆心注神會,沉浸在武功與書法相結合、物我兩忘的境界之中。

  這一套拳法,張三豐一遍又一遍地反復演展,足足打了兩個多時辰,待到月臨中天,他長嘯一聲,右掌直劃下來,當真是星劍光芒,如矢應機,霆不暇發,電不及飛,這一直乃「鋒」字最後一筆。張三豐仰天遙望,說道:「翠山,這路書法如何?」

  張翠山吃了一驚,想不到自己躲在柱後,師父雖不回頭,卻早知道了,走到廳口,躬身道:「弟子得窺師父絕藝,當真大飽眼福。我去叫大師哥他們出來一齊瞻仰,好麼?」張三豐搖頭道:「我興致已盡,只怕再也寫不成那樣的好字了。遠橋、松溪他們不懂書法,便看了也領悟不多。」說著袍袖一揮,進了內堂。

  張翠山不敢去睡,生怕著枕之後,适才所見到的精妙招術就此忘了,當即盤膝坐下,一筆一畫、一招一式地默默記憶,當興之所至,便起身試演幾手。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才將那二十四字二百一十五筆中的騰挪變化盡記在心。

  他躍起身來,習練一遍,自覺揚波搏擊,雁飛雕振,延頸協翼,勢似淩雲,全身都輕飄飄的,有如騰雲駕霧一般,最後一掌直劈,呼的一響,將自己的衣襟掃下一大片來。張翠山心下驚喜,驀回頭,只見日頭曬在東牆。他揉了揉眼睛,只怕看錯了,一定神,才知日已過午,原來潛心練功,不知不覺地已過了大半天。

  張翠山伸袖抹抹額頭汗水,奔至俞岱岩房中,只見張三豐雙掌按住俞岱岩胸腹,正自運功為他療傷。張翠山出來一問,才知宋遠橋、張松溪、殷梨亭三人一早便去了,各人見他靜坐默想,都不來打擾他用功。龍門鏢局的一干鏢師也已下山。張翠山這時全身衣履都浸濕了汗水,但急於師兄之仇,不及沐浴更衣,帶了隨身的兵刃衣服,拿了幾十兩銀子,又至俞岱岩房中,說道:「師父,弟子去了。」張三豐點了點頭,微微一笑,意示鼓勵。

  張翠山走近床邊,只見俞岱岩滿臉灰黑之氣,顴骨高聳,雙頰深陷,眼睛緊閉,除了鼻中尚在微微呼吸之外,直與死人無異。他心中酸痛,哽咽道:「三哥,我便粉身碎骨,也要為你報仇。」說著跪下向師父磕了個頭,掩面奔出。

  他騎了那匹長腿青驄馬,疾下武當,這時天時已晚,只行了五十餘里天便黑了。他剛投店,天空烏雲密佈,接著便下起傾盆大雨來。這一場雨越下越大,直落了一晚竟不停止。次日清晨起來,但見四下裏霧氣茫茫,耳中只聽到沙沙雨聲。張翠山向店家買了蓑衣笠帽,冒雨趕路。虧得那青驄馬甚為神駿,大雨之中,道路泥濘滑溜,但仍奔馳迅捷。

  趕到老河口過漢水時,但見黃浪混濁,江流滾滾,水勢兇險,一過襄樊,便聽得道路傳言,說道下游流水溝決了堤,傷人無數。這一日來到宜城,只見遭水災的難民拖兒帶女地逃了上來,情況可憐,大雨兀自未止,人人淋得甚為狼狽。

  張翠山正行之間,見前面一行人騎馬趕路,鏢旗高揚,正是龍門鏢局的眾鏢師。張翠山催馬上前,掠過了鏢隊,回馬過來,攔在當路。

  都大錦見是張翠山追到,心下驚惶,結結巴巴地道:「張……張五俠有何見教?」張翠山道:「水災的難民,都總鏢頭瞧見了麼?」都大錦沒料到他會問這句話,怔了一怔,道:「怎麼?」張翠山冷笑道:「要請善長仁翁,拿些黃金出來救濟災民啊。」都大錦臉上變色,道:「我們走鏢之人,在刀尖子上賣命混口飯吃,有什麼力量賑濟救災?」張翠山低沉著嗓子道:「你把囊中那二千兩黃金,都給我拿出來。」都大錦手握刀柄,說道:「張五俠,你今日硬找上我姓都的了?」張翠山道:「不錯,我吃定你啦。」

  祝史兩鏢頭各取兵刃,和都大錦並肩而立。張翠山仍空著雙手,嘿嘿冷笑,說道:「都總鏢頭,你受人之祿,可曾忠人之事?這二千兩黃金,虧你有臉放在袋裏。」

  都大錦一張臉漲成了紫醬色,說道:「俞三俠可不是已經到了武當山?當我們接到俞三俠時,他早已身受重傷,這時候可也沒死。」張翠山大怒,喝道:「你還強辯,我俞三哥從臨安出來時,可是手足折斷麼?」都大錦默然。

  史鏢頭插口道:「張五俠,你到底要怎樣,劃下道兒來吧!」張翠山道:「我要將你們的手骨腳骨也折得寸寸斷絕。」這句話一出口,倏地躍起,飛身而前。史鏢頭舉棍欲擊,張翠山左手一揮一掠,使出新學的那套武功,卻是「天」字訣的一撇。史鏢頭棍棒脫手,倒撞下馬。祝鏢頭待要退縮,卻哪裏來得及?張翠山右手使出「天」字的一捺,手指掃中他腰肋,砰的一聲,將他連人帶鞍,摔出丈餘。原來祝鏢頭雙足牢牢鉤在鞍鐙之中,但張翠山這一捺勁道淩厲之極,馬鞍下的肚帶給他一掃迸斷,祝鏢頭足不離鐙,跌得爬不起來。

  都大錦見他出手如此矯捷,一驚之下,提韁催馬向前急沖。張翠山轉身吐氣,左拳送出,卻是「下」字訣的一直,啪的一聲,已擊中他後心。都大錦身子一晃,他武功可比祝史二鏢頭高得多了,並不摔下馬來,惱怒之下,立即下馬,正擬出手還擊,突然間喉頭一甜,哇的一聲,噴出一口鮮血。他腳下一個踉蹌,吸一口氣,只覺胸口又有熱血湧上,雖是要強,卻也支援不住,雙膝軟了,坐倒在地。

  鏢行中其餘四名青年鏢師和眾趟子手只驚得目瞪口呆,哪敢上前相扶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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