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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 寶刀百煉生玄光(8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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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翠山也跨上了青驄馬。那馬邁開長腿,不疾不徐地和都大錦的坐騎齊肩而行。張翠山道:「那六人混冒姓名,都兄便由得他們去吧!」都大錦氣喘喘地道:「可是那人呢?我受人重囑,要將那人送上武當山來交給張真人。這六人假冒姓名,接了那個人去,只怕……只怕事情要糟……」張翠山道:「都兄送誰來給我師父?那六人接了誰去?」 都大錦催馬急奔,一面將如何受人囑託送一個身受重傷之人來到武當山之事說了。張翠山頗為吒異,問道:「那受傷之人是什麼姓名?年貌如何?」都大錦道:「也不知他姓甚名誰,他傷得不會說話,不能動彈,只剩下一口氣了。這人約莫三十左右年紀,雙眉斜飛,鼻樑高高的……」跟著詳細說了俞岱岩的相貌模樣。 張翠山大吃一驚,叫道:「這……這便是我俞三哥啊。」他雖心中慌亂,但片刻間隨即鎮定,左手一伸,勒住了都大錦的馬韁。 那馬奔得正急,給張翠山這麼一勒,便即硬生生地陡地停住,再也上前不得半步,嘴邊鮮盥長流,縱聲而嘶。都大錦斜身落鞍,刷的一聲,拔出了單刀,心下暗自驚疑,瞧不出此人身形瘦弱,這一勒之下,竟能立止健馬。 張翠山道:「都大哥不須誤會,你千里迢迢地護送我俞三哥來此,小弟只有感激,決無別意。」都大錦「嗯」了一聲,將單刀刀頭插入鞘中,右手仍執住刀柄。 張翠山道:「我俞三哥怎會中毒受傷?對頭是誰?是何人請都大哥送他前來?」對這三句問話,都大錦卻一句也答不上來。這時祝史二鏢頭也乘馬趕了上來。張翠山皺起眉頭,又問:「接了我俞三哥去的人是怎生模樣?」祝鏢頭口齒靈便,搶著說了。張翠山道:「小弟先趕一步。」一抱拳,縱馬狂奔。 青驄馬緩步而行,已然迅疾異常,這一展開腳力,但覺耳邊風生,山道兩旁樹木不住倒退。武當七俠同門學藝,連袂行俠,情逾骨肉,張翠山聽得師哥身受重傷,又落入不明來歷之人手中,心急如焚,不住催馬,這匹駿馬便立時倒斃,也顧不得了。 一口氣奔到了草店,那是一處三岔口,一條路通向武當山,另一條路西北而行至鄖陽。張翠山心想:「這六人若是好心送俞三哥上山,那麼适才下山時我定會撞到。」雙腿一夾,縱馬向西北追了下去。這一陣急奔,足有大半個時辰,坐騎雖壯,卻也支援不住,越跑越慢,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,這一帶山上人跡稀少,無從打聽。張翠山不住思索:「俞三哥武功卓絕,怎會給人打得重傷?但瞧那都大錦的神情,卻又不是說謊。」眼看將至十堰鎮,忽見道旁一輛大車歪歪地翻倒在長草之中。再走近幾步,但見拉車的馬匹頭骨破碎,腦漿迸裂,死在地下。 張翠山飛身下馬,掀開大車的簾子,見車中無人,轉過身來,卻見長草中一人俯伏,動也不動,似已死去多時。張翠山心評評亂跳,搶將過去,瞧後影正是三面兄俞岱岩,忙伴臂抱起。暮色蒼茫之中,只見他雙目緊閉,臉如金紙,神色可怖,張翠山又驚又痛,伸過自己臉頰去挨在他臉上,感到略有微溫。張翠山大喜,伸手摸他胸口,覺得他一顆心尚在緩緩跳動,只是時停時跳,說不定隨時都能止歇。 張翠山垂淚道:「三哥,你……你怎麼……我是五弟……五弟啊!」抱著他慢慢站起,卻見他雙手雙足軟軟垂下,原來四肢骨節都已為人折斷。但見指骨、腕骨、臂骨、腿骨到處冒出鮮血,顯是敵人下手不久,且是逐一折斷,手段毒辣,實令人慘不忍睹。 張翠山怒火攻心,目眥欲裂,知敵人離去不久,憑著健馬腳力,當可追趕得上,狂怒之下,便欲趕去廝拼,但隨即想起:「三哥命在頃刻,須得先救他性命要緊。君子報仇,十年未晚。」偏偏下山之際預擬片刻即回,身上沒帶兵刃藥物,眼看著俞岱岩這等情景,馬行顛簸、每一震盪便增加他一分痛楚。當下穩穩地將他抱在手中,展開輕功,向山上疾行。那青驄馬跟在身後,見主人不來乘坐,似感奇怪。 這一日是武當派創派祖師張三豐的九十壽辰。當天一早,紫霄宮中便喜氣洋洋,六個弟子自大弟子宋遠橋以下,逐一向師父拜夀。七弟子之中只少了個俞岱岩不到。張三豐和諸弟子知道俞岱岩辦事穩重,到南方去誅滅的劇盜也不是如何厲害的人物,預計當可及時趕到。但等到正午,仍不見他人影。眾人不耐起來,張翠山便道:「弟子下山接三哥去。」 哪知他一去之後,也音訊全無。按說他所騎的青驄馬腳力甚快,便直迎到老河口,也該回轉了,不料直到酉時,仍不見回山。大廳上壽筵早已擺好,紅燭高燒,已點去了小半枝。眾人都有點兒心緒不寧。六弟子殷梨亭、七弟子莫聲谷在紫霄宮門口進進出出,也不知已有多少遍。張三豐素知這兩個弟子的性格,俞岱岩穩重可靠,能擔當大事,張翠山聰明機靈,辦事迅敏,從不拖泥帶水,到這時還不見回山,定是有了變故。 宋遠橋望瞭望紅燭,賠笑道:「師父,三弟和五弟定是遇了什麼不平之事,因之出手干預。師父常教訓我們要積德行善,今日你老人家千秋大喜,兩個師弟幹一件俠義之事,那才是最好不過的壽儀啊。」張三豐一摸長須,笑道:「嗯嗯,我八十歲生日那天,你救了個投井寡婦的性命,那好得很啊。不過每隔十年才做一件好事,未免叫天下人等得心焦。」五個弟子一齊笑了起來。張三豐生性詼諧,師徒之間也常說笑話。 四弟子張松溪道:「你老人家至少有二百歲長壽,我們每十年幹樁好事,七個人加起來也不少啦。」七弟子莫聲谷笑道:「哈哈,就怕我們七個弟子沒這麼多歲數好活……」他一言未畢,宋遠橋和二弟子俞蓮舟一齊搶到滴水簷前,叫道:「是三弟麼?」只聽得張翠山道:「是我!」聲音中帶著嗚咽。 只見他雙臂橫抱一人,搶了進來,滿臉血污混著汗水,奔到張三豐面前一跪,泣不成聲,叫道:「師父,三……三哥給人暗算……」眾人大驚,只見張翠山身子一晃,向後便倒。他這般凝定上身、足不停步地長途奔馳,加之心中傷痛,終於支持不住,一見到師父和眾同門,竟自暈去。 宋遠橋和俞蓮舟知張翠山之暈,只是心神激蕩,再加疲累過甚,三師弟俞岱岩卻存亡未卜,兩人不約而同地伸手將俞岱岩抱起,見他呼吸微弱,只剩下遊絲般一口氣。 張三豐見愛徒傷成這般模樣,胸中大震,當下不暇詢問,奔進內堂取出一瓶「白塗奪命丹」。丹瓶口本用白蠟封住,這時也不及除蠟開瓶,左手兩指一捏,瓷瓶碎裂,取出三粒白色丹藥,喂在俞岱岩嘴裏。但俞岱岩知覺已失,哪裏還會吞咽? 張三豐雙手食指和拇指虛拿,成「鶴嘴勁」勢,以食指指尖點在俞岱岩耳尖上三分處的龍躍竅,運起內力,微微擺動。以他此時功力,這「鶴嘴勁點龍躍竅」使將出來,便是新斷氣之人也能還魂片刻,但他手指直擺到二十下,俞岱岩仍動也不動。 張三豐輕輕歎了口氣,雙手捏成劍訣,掌心向下,兩手雙取俞岱岩頰車穴。那頰車穴就在腮上牙關緊閉的結合之處,張三豐陰手點過,立即掌心向上,翻成陽手,一陰一陽,交互變換,翻到第十二次時,俞岱岩終於張開了口,緩緩將丹藥吞入喉中。殷梨亭和莫聲谷一直提心吊膽,這時「啊」的一聲,同時叫了出來。 但俞岱岩喉頭肌肉僵硬,丹藥雖入咽喉,卻不至腹。張松溪便伸手按摩他喉頭肌肉。張三豐隨即伸指閉了俞岱岩肩頭缺盆、俞府諸穴,尾脊的陽關、命門諸穴,讓他醒轉之後,不致因四肢劇痛而重又昏迷。 宋遠橋和俞蓮舟平素見師父無論遇到什麼疑難驚險大事,始終泰然自若,但這一次雙手竟微微發顫,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,兩人均知三師弟之傷,委實非同小可。 過不多時,張翠山悠悠醒轉,叫道:「師父,三哥還能救麼?」張三豐不答,只道:「翠山,世上誰人不死?」只聽得腳步聲響,一個小童奔進報導:「觀外有一干鏢客求見祖師爺,說是臨安府龍門鏢局的都大錦。」 張翠山霍地站起,滿臉怒色,喝道:「便是這廝!」縱身出去,只聽得門外嗆啷啷幾聲響,兵刃落地。殷梨亭和莫聲谷正要搶出去相助師兄,只見張翠山右手抓住一條大漢的後心,提了進來,往地下重重一摔,怒道:「都是這廝壞的大事!」 莫聲谷聽是這人害得三師哥如此重傷,伸腳便往都大錦身上踢去。宋遠橋低喝:「且慢!」莫聲谷當即收腳。 只聽得門外有人叫道:「你武當派講理不講?我們好意求見,卻這般欺侮人麼?」宋遠橋眉頭微皺,伸手在都大錦後肩和背心拍了幾下,解開張翠山點了他的穴道,說道:「門外客人不須喧嘩,清稍待片刻,自當分辨是非。」這句話語氣威嚴,內力充沛。祝史兩鏢頭聽了,登時氣為之懾,只道是張三豐出言喝止,哪裏還敢囉唕? 宋遠橋道:「五弟,三弟如何受傷,你慢慢說,不用氣急。」張翠山向都大錦狠狠瞪了一眼,才將龍門鏢局如何受託護送俞岱岩來武當山,卻給六個歹人冒名接去之事說了。宋遠橋見都大錦這等功夫,早知決非傷害俞岱岩之人,何況既敢登門求見,自是心中不虛,當下和顏悅色地向都大錦詢問經過。 都大錦一一照實而說,最後慘然道:「宋大俠,我姓都的辦事不周,累得俞三俠遭此橫禍,自是該死。我們臨安滿局子的老小,此時還不知性命如何呢。」 張三豐一直雙掌貼著俞岱岩神藏、靈台兩穴,鼓動內力送入他體內,聽都大錦說到這裏,忽道:「蓮舟,你帶同聲谷,立即動身去臨安,保護龍門鏢局的老小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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