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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 武當山頂松柏長(4)


  覺遠在藏經閣中管書,無書不讀,猛地裏記起這樁舊事,霎時間滿背全是冷汗,叫道:「方丈,這……這須怪不得君寶……」

  無色禪師也知道這樁故實,忙上前合十行禮,說道:「師叔祖容稟:這對鐵羅漢,是本寺一位前輩高僧所制,鐵羅漢打出的少林拳,也即是本寺前輩高僧所傳。張君寶所學少林拳法,其實並非自學,乃這位前輩高僧所授,只不過並非親授而已。」

  那心禪堂老僧厲聲問道:「然則傳他少林拳的這位前輩高僧是誰?」無色道:「弟子不知。但這對鐵羅漢確系自弟子手中傳出。」那老僧厲聲又問:「當真是你親手傳給他的?」無色道:「那倒不是。不過弟子並未跟他說明,不得照學鐵羅漢的功夫。」那老僧道:「無論如何,張君寶總之是無師自學少林武功。」

  無色向天鳴方丈走近幾步,躬身說道:「弟子先前將本寺的一對舊傳鐵羅漢送給了郭靖郭大俠的二小姐,郭二小姐轉贈于本寺小弟子張君寶。本寺嚴規,不可無師而自學本派武功。張君寶從鐵羅漢學得了十來招羅漢拳,事先確然不得教導,不知此項規矩。一切罪愆皆由弟子而生,弟子甘願領受重責,請方丈大師降罰。張君寶這小子,請方丈恕了他不知之罪。」

  天鳴方丈沉吟半晌,道:「此事確是責在無色,但你也不是明知故犯,待會到達摩堂商議如何處分。張君寶不告而自學武功,與其本師覺遠俱有過誤,亦當處分,齊去達摩堂議處。」

  達摩堂首座無相禪師喝道:「方丈大師法旨,命無色、覺遠、張君寶三人赴達摩堂議處。」無色應道:「是!」無相又喝:「達摩堂眾弟子一齊上前,把覺遠與張君寶拿下了。」達摩堂十八弟子登時搶出,將覺遠和張君寶四面八方團團圍住。十八弟子占的方位甚大,連郭襄也圍在中間。

  那心禪堂的老僧厲聲高喝:「羅漢堂眾弟子,何以不並力上前?」羅漢堂一百零八名弟子暴雷也似的應了聲:「是!」又在達摩堂十八弟子之外圍了三個圈子。

  張君寶手足無措,顫聲道:「師父,我……我……」覺遠十年來和這徒兒相依為命,情若父子,深怕張君寶一遭擒住,就算僥倖不死,也必成了廢人。但聽得無相禪師喝道:「還不動手,更待何時?」達摩堂十八弟子齊宣佛號,踏步而上。覺遠不假思索,驀地裏轉了個圈子,兩隻大鐵桶舞了開來,一股勁風逼得眾僧不能上前,跟著揮桶一抖,鐵桶中清水都潑了出來,側過雙桶,左邊鐵桶兜起郭襄,右邊鐵桶兜起張君寶。他連轉七八個圈子,那對大鐵桶給他渾厚無比的內力使將開來,猶如流星錘一般,這股千斤之力,天下誰能擋得?達摩堂眾弟子紛紛閃避。

  覺遠健步如飛,挑著張君寶和郭襄踏步下山而去。眾僧人呐喊追趕,只聽得鐵鍊拖地之聲漸去漸遠,追出七八裏後,鐵鍊聲半點也聽不到了。

  少林寺的寺規極嚴,達摩堂首座既下令擒拿張君寶,眾僧人雖見追趕不上,還是鼓勇疾追。時候一長,各僧腳力便分出了高下,輕功稍遜的漸漸落後。追到天黑,領頭的只剩下五名大弟子,眼前又出現了幾條岔路,也不知覺遠逃到了何方,此時便是追及,單只五僧,也決非覺遠和張君寶之敵,只得垂頭喪氣地回寺覆命。

  覺遠一擔挑了兩人,直奔出數十里外,方才止步,見所到處是一座深山之中。暮靄四合,歸鴉陣陣,覺遠內力雖強,這一陣捨命急馳,卻也筋疲力竭,再也無力將鐵桶卸下肩來。張君寶與郭襄從桶中躍出,各人托起一隻鐵桶,從他肩頭卸下。張君寶道:「師父,你歇一歇,我去尋些吃的。」但在這荒野山地,哪裏有什麼吃的,張君寶去了半日,只采得一大把草莓來。三人胡亂吃了,倚石休息。

  郭襄道:「大和尚,我瞧少林寺那呰和尚,除了你和無色禪師,都有點兒古裏古怪。」覺遠「嗯」了一聲,並不答話。郭襄道:「那個昆侖三聖何足道來到少林寺,寺中無人能敵,全仗你師徒二人將他打退,才保全了少林寺令譽。他們不來謝你,反而惡狠狠地要捉拿張兄弟,這般不分是非黑白,當真好沒來由。」

  覺遠歎了口氣,道:「這事須也怪不得老方丈和無相師兄,少林寺這條寺規……」說到這裏,一口氣提不上來,咳嗽不止。郭襄輕輕替他捶背,說道:「你累啦,且睡一忽兒,明兒慢慢再說不遲。」覺遠歎了口氣,道:「不錯,我也真的累啦。」

  張君寶拾些枯柴,生了個火,烤幹郭襄和自己身上的衣服。三人便在大樹之下睡了。

  郭襄睡到半夜,忽聽得覺遠喃哺自語,似在念經,當即從蒙曨中醒來,只聽他念道:「……彼之力方礙我之皮毛,我之意已入彼骨裏。兩手支撐,一氣貫穿。左重則左虛,而右已去,右重則右虛,而左已去……」郭襄心中一凜:「他念的並不是什麼『空即是色、色即是空』的佛經啊。什麼左重左虛、右重右虛,倒似是武學拳經。」

  只聽他頓了一頓,又念道:「……氣如車輪,周身俱要相隨,有不相隨處,身便散亂,其病於腰腿求之……」郭襄聽到「其病於腰腿求之」這句話,心下更無疑惑,知他念的正是武學要旨,暗想:「這位大和尚全然不會武功,只讀書成癡,凡書中所載,無不視為天經地義。昔年在華山絕頂初次和他相逢,曾聽他言道,在古時傳下來的梵文《楞伽經》行縫之間,又有人以華文寫了一部《九陽真經》,他只道這是強身健體之術,便依照經中所示修習。他師徒倆不經旁人傳授,不知不覺間竟達到了天下一流高手的填界。那日瀟湘子打他一掌,他挺受一招,反使瀟湘子身受重傷,如此神功,便爹爹和大哥哥也未必能夠。今日他師徒倆令何足道悄然敗退,自又是這部《九陽真經》之功。他口中喃喃念誦的,莫非便是此經?」

  她想到此處,生怕岔亂了覺遠的神思,悄悄坐起,傾聽經文,暗自記憶,自忖:「倘若他念的真是《九陽真經》,奧妙精微,自非片刻之間能解。我且記著,明兒再請他指教不遲。」只聽他念道:「……先以心使身,從人不從己,後身能從心,由己仍從人。由己則滯,從人則活。能從人,手上便有分寸,秤彼勁之大小,分厘不錯;權彼來之長短,毫髮無差。前進後退,處處恰合,工彌久而技彌精……」

  郭襄聽到這裏,不自禁地搖頭,心中說道:「不對不對。爹爹和媽媽常說,臨敵之際,須當制人而不可受制於人。這大和尚可說錯了。」只聽覺遠又念道:「彼不動,己不動,彼微動,己已動。勁似寬而非松,將展未展,勁斷意不斷……」

  郭襄越聽越感迷惘,她自幼學的武功全是講究先發制人、後發制於人,處處搶快,著著爭先。覺遠這時所說的拳經功訣,卻說什麼「由己則滯,從人則活」,實與她平素所學大相徑庭,心想:「臨敵動手之時,雙方性命相搏,倘若我竟舍己從人,敵人要我東便東、要我西便西,那不是聽由挨打麼?」

  又聽覺遠念道:「陰到極盛,便漸轉衰,少陽暗生,陰漸衰而陽漸盛,陰陽互補,互生互濟,少陽生於老陰,少陰生於老陽。凡事不可極,極則變易,由重轉輕,由輕轉重……」郭襄忽有所悟:「我一拳擊出,到後來拳力已盡,再要加一分一厘也決不可得。照覺遠大師所說,倒似拳力已盡之後,忽然又能生了出來,而且越生越強,這倒奇了。他內功如此了得,難道竟是從這道理中生出來的?」

  便這麼一遲疑,覺遠說的話便溜了過去,竟然聽而不聞,月光之下,忽見張君寶盤膝而坐,也在凝神傾聽,郭襄心道:「不管他說的對與不對,我只管記著便是了。這大和尚震傷瀟湘子、氣走何足道,乃我親眼目睹。他所說的武功法門,必定大有道理。」便又用心暗記。

  原來《楞伽經》初時在天竺流傳,其時天竺未知造紙之術,以尖針將經文刺于貝葉之上。達摩祖師于梁武帝時將貝葉經自天絲攜來中土,傳入少林寺,貝葉易碎,藏讀不便,少林僧人便抄錄于白紙之上,裝訂成冊。抄錄梵文時行間甚寬,不知何時竟有一位高僧,在行間空隙另行寫了一部華文的《九陽真經》,講的是修習內功的高深武學。千餘年來,少林僧人所讀的《楞伽經》均為華文譯本,無人去讀梵文原本。這部《九陽真經》在藏經閣中雖藏得年深月久,卻從來沒人去翻閱過一句一頁。

  覺遠為人迂闊,無書不讀,無經不閱,見到之後便誦讀不疑,不知不覺間竟習得了高深內功。撰寫《九陽真經》的這位高僧在皈依佛法之前乃是道士,精通道藏,所撰武經剛柔並重,陰陽互濟,隨機而施,後發制人,與少林派傳統武學的著重陽剛頗不相同,與純粹道家的《九陰真經》之著重陰柔亦複有異。這位高僧當年悟到此武學深理,不敢在少林寺中與人研討參悟,只隨手寫入鈔本之中。覺遠之習得此功,一來是他性格使然,二來也只能歸於偶然的運道。

  覺遠於大耗真力之後再於中夜背誦,不免精神不濟,頗有些顛三倒四、纏夾混雜,幸好郭襄生來聰穎,用心記憶,卻也能記得了二三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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