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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 武當山頂松柏長(5)


  冰輪西斜,人影漸長,覺遠念經的聲音漸漸低沉,口齒也有些模糊不清。郭襄勸道:「大和尚,你累了一整天,再睡一忽兒。」

  覺遠卻似沒聽到她的話,繼續念道:「……力從人借,氣由脊發。胡能氣由脊發?氣向下沉,由兩肩收入脊骨,注於腰間,此氣之由上而下也,謂之合。由腰展於脊骨,布於兩膊,施於手指,此氣之由下而上也,謂之開。合便是收,開便是放。能懂得開合,便知陰陽……」他越念聲音越低,終於寂然無聲,似已沉沉睡去。

  郭襄和張君寶不敢驚動,只默記他念過的經文。

  鬥轉星移,月落西山,驀地裏烏雲四合,漆黑一片。又過一頓飯時分,東方漸明,只見覺遠閉目垂眉,靜坐不動,臉上微露笑容。

  張君寶一回頭,突見大樹後人影一閃,依稀見到黃色袈裟的一角。他吃了一驚,喝道:「是誰?」只見一個身材瘦長的老僧從樹後轉了出來,正是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。

  郭襄又驚又喜,說道:「大和尚,你怎地苦苦不舍,還是追了來?難道非擒他們師徒歸寺不可麼?」無色道:「善哉,善哉!老僧尚分是非,豈是拘泥陳年舊規之人?老僧到此已有半夜,若要動手,也不等到此時了。覺遠師弟、君寶,無相師弟率領達摩堂弟子正向東追尋,你們快快往西去吧。我還要去達摩堂領責呢!」卻見覺遠垂首閉目,兀自不醒。

  張君寶上前說道:「師父醒來,羅漢堂首座跟你說話。」覺遠仍然不動。張君寶驚慌起來,伸手摸他額頭,觸手冰冷,原來早已圓寂多時了。張君寶大悲,伏地叫道:「師父,師父!」卻哪裏叫得他醒?

  無色禪師合十行禮,說偈道:「諸方無雲翳,四面皆清明,微風吹香氣,眾山靜無聲。今日大歡喜、舍卻危脆身。無嗔亦無憂,甯不當欣慶?」說罷,飄然而去。

  張君寶大哭一場,郭襄也流了不少眼淚。少林寺僧眾圓寂,盡皆火化,當下兩人撿些枯柴,將覺遠的法身焚化了。

  郭襄道:「張兄弟,少林寺僧眾尚自放你不過,你諸多小心在意。咱們便此別過,後會有期。」張君寶垂淚道:「郭姑娘,你到哪裏去?我又到哪裏去?」

  郭襄聽他問自己到哪裏去,心中一酸,說道:「我天涯海角,行蹤無定,自己也不知道到哪裏去。張兄弟,你年紀小,又無江湖上的閱歷。少林寺的僧眾正在四處追捕於你,這樣吧。」從腕上褪下一隻金絲鐲兒,遞了給他,道:「你拿這鐲兒到襄陽去見我爹爹媽媽,他們必能善待於你。只要在我爹媽跟前,少林寺的僧眾再狠,也不能來難為你。」

  張君寶含淚接了鐲兒。郭袞又道:「你跟我爹爹媽媽說,我身子很好,請他們不用記掛。我爹爹最喜歡少年英雄,見你這等人才,說不定會收了你做徒兒。我弟弟忠厚老實,一定跟你很說得來。只是我姊姊脾氣大些,一個不對,說話便不給人留臉面,但你只須順著她些兒,也就是了。」說了她爹娘的情形,又說明到襄陽後如何去見她父母,便轉身而去。

  張君寶但覺天地茫茫,竟無安身之處,在師父的火葬堆前呆立了半日,這才舉步。走出十餘丈,忽又回身,挑起師父所留的那對大鐵桶,搖搖晃晃地緩步而行。荒山野嶺之間,一個瘦骨棱棱的少年黯然南下,淒淒惶惶,說不盡的孤單寂寞。

  行了半月,已到湖北境內,離襄陽已不在遠。少林寺僧卻始終沒追上他。原來無色禪師暗中眷顧,故意將僧眾引向東方,反其道而行,和他越離越遠。

  這日午後,來到一座大山之前,但見鬱鬱蒼蒼,林木茂密,山勢甚是雄偉。一問過路的鄉人,得知此山名叫武當山。

  他在山腳下倚石休息,忽見一男一女兩個鄉民從身旁山道上經過,兩人並肩而行,神態親密,顯是一對少年夫妻。那婦人嘮嘮叨叨,不住地責備丈夫。那男子卻低下了頭,只不做聲。但聽那婦人說道:「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,不能自立門戶,卻去依傍姊姊和姊夫,沒來由地自討羞辱。咱們又不是少了手腳,自己幹活兒自己吃飯,青菜蘿蔔,粗茶淡飯,何等逍遙自在?偏是你全身沒根硬骨頭,當真枉為生於世間了。」那男子「嗯、嗯」數聲。那婦人又道:「常言道得好:『除死無大事。』難道非依靠別人不可?」那男子給妻子這一頓數說,不敢回一句嘴,一張臉漲得豬肝也似的成了紫醬之色。

  那婦人這番話,句句都打進了張君寶心裏:「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,不能自立門戶……沒來由地自討羞辱……常言道得好,除死無大事,難道非依靠別人不可?」他望著這對鄉下夫妻的背影,呆呆出神,心中翻來覆去,盡是想著那農婦這幾句當頭棒喝般的言語。只見那漢子挺了挺腰板,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,夫妻倆大聲笑了起來,似乎那男子已決意自立,因此夫妻倆同感歡悅。

  張君寶又想:「郭姑娘說道,她姊姊脾氣不好,說話不留情面,要我順著她些兒。我好好一個男子漢,又何必向人低聲下氣,委曲求全?這對鄉下夫婦尚能發奮圖強,我張君寶何必寄人籬下,瞧人眼色?」

  言念及此,心意已決,當下挑了鐵桶,便上武當山去,找了一個岩穴,渴飲山泉,饑餐野果,孜孜不歇地修習覺遠所授的《九陽真經》。

  他得覺遠傳授甚久,於這部《九陽真經》已記了十之五六,十餘年間竟內力大進,其後多讀道藏,於道家練氣之術更深有心得。某一日在山間閒遊,仰望浮雲,俯視流水,忽然想到老子所謂「柔弱勝剛強」、「物極必反」、「正複為奇,善複為妖」、「曲則全,枉則直,窪則盈,敝則新,少則得,多則惑」,又想老子所云:「以天下之至柔,馳騁天下之至堅」、「天下柔弱莫過於水,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」、「物或損之而益,或益之而損」、「正言若反」、「玄德深矣遠矣,與物反矣,然後乃至大順」,因此而悟出一套以柔克剛的拳理,正是老子所說:「天下聞道大笑之,不笑不足以矢道。」亦即《道德經》中所謂「將欲翕之,必固張之;將欲弱之,必固強之;將欲廢之,必固興之;將欲奪之,必固與之;是謂微明。柔勝剛,弱勝強。」他在洞中苦思七日七夜,猛地裏豁然貫通,領會了武學中陰陽互濟的至理,忍不住仰天長笑。

  這一番大笑,竟笑出了一位承先啟後、繼往開來的大宗師。他以自悟的拳理、道家沖虛圓通之道和《九陽真經》中所載相生相剋的內功相發明,創出了輝映後世、照耀千古的武當一派武功。只因專心於道家之學,便在武當山真武觀中做了道士。

  後來北遊寶鳴,見到三峰挺秀,卓立雲海,于武學又有所悟,乃自號三豐,那便是中國武學史上不世出的奇人張三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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