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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 武當山頂松柏長(3)


  張君寶除了在華山絕頂受過楊過指點四招之外,從未有武師和他講解武功,陡然間見到這般奇幻百端、變化莫測的上乘掌法,哪裏還能拆解?危急之中,身腰左轉成寒雞勢,雙掌舉過額角,左手虎口與右手虎口遙遙相對,卻獸少林拳中的一招「雙圈手」。這一招凝重如山,敵招不解而自解。不論何足道從哪一個方位進襲,全在他「雙圈手」籠罩之下。

  猛聽得達摩堂、羅漢堂眾弟子轟雷也似的喝一聲彩,盡對張君寶這一招衷心欽服,贊他竟以少林拳中最平淡無奇的拳招,化解了最繁複奧妙的敵招。

  喝彩聲中,何足道一聲清嘯,呼的一拳,向張君寶當胸猛擊過去。這一拳竟也是自巧轉拙,卻勁力非凡。張君寶應以一招「偏花七星」,雙切掌推出。拳掌相交,只聽得砰的一聲,何足道身子一晃,張君寶向後退了三步。何足道「哼」的一聲,拳法不變,卻搶上了兩步,發拳猛擊狠打。張君寶仍應以一招「偏花七星」,雙切掌向前平推。砰的一聲大響,張君寶這次退出五步。何足道身子向前一撞,臉上變色,喝道:「只剩下一招了,你全力接著。」踏上三步,坐穩馬步,一拳緩緩擊出。這時少林寺前數百人聲息全無,人人皆知這一拳是何足道一生英名之所系,自是竭盡了全力。

  張君寶第三次再使「偏花七星」,這番拳掌相交,竟無聲無息,兩人微一凝持,各催動內力相抗。說到武功家數,何足道比之張君寶何止勝過百倍?但一經比拼內力,張君寶曾自「九陽真經」學得心法,內力綿綿密密,渾厚充溢。頃刻之間,何足道便知並無勝他把握,當即縱身躍起,讓張君寶的拳力盡皆落空,反掌在他背上輕輕一推。張君寶僕跌在地,一時站不起身。

  何足道右手揚揮,苦笑道:「何足道啊何足道,當真狂得可以!」向天鳴禪師一揖到地,說道:「少林寺武功揚名千載,果然非同小可,今日令狂生大開眼界,方知盛名之下,實無虛士。佩服,佩服!」說著轉過身來,足尖一點,已飄身在數丈之外。

  他停了腳步,回頭對覺遠道:「覺遠大師,那人叫我轉告一句話,說道:『經書是在油中』。」話聲甫歇,他足尖連點數下,遠遠地去了,身法之快,實所罕見。

  張君寶慢慢爬起,額頭臉上盡是泥塵。他雖給何足道打倒,但眾高手皆知何足道只是取巧,飄然遠去,話中之意已說明不敵少林寺神功。

  心禪七老中一個精瘦骨立的老僧突然說道:「這個弟子的武功是誰所授?」他說話聲音甚為尖銳,有若寒夜梟鳴,各人聽在耳裏,都不自禁地打個寒噤。天鳴、無色、無相等心中均早存此疑問,一齊望著覺遠和張君寶。覺遠師徒卻呆呆站著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天鳴道:「覺遠內功雖精,未學拳法。那少年的少林拳,卻是何人所授?」

  達摩堂和羅漢堂眾弟子均想,萬料不到今日本寺遭逢危難,竟是由這個小廝出頭趕走強敵,老方丈定有大大賞賜,而授他內功拳法的師父,也自必盛蒙榮寵。

  那老僧見張君寶呆立不動,陡然間雙眉豎起,滿臉殺氣,厲聲道:「我在問你,你的羅漢拳是誰教的?」張君寶從懷中取出郭襄所贈的那對鐵羅漢,說道:「弟子照著這兩個鐵羅漢所使的招數,自己學上幾手,實在是無人傳授弟子武功。」

  那老僧踏上一步,聲音放低,說道:「你再明明白白地說一遍:你的羅漢拳並非本寺哪一位師父所授,是自己學的。」他語音雖低,話中威嚇之意卻又大增。

  張君寶心中坦然,自忖並未做過什麼壞事,雖見那老僧神態咄咄逼人,卻也不懼。朗聲道:「弟子只在藏經閣中掃地烹茶,服侍覺遠師父,本寺並沒哪一位師父教過弟子武功。這羅漢拳是弟子自己跟著這對鐵羅漢學的,鐵羅漢使的是本門功夫,弟子學了,想來也沒犯了門規。定是弟子使得不對,請老師父指點。」說著雙手捧著鐵羅漢,呈給那老僧。

  那老僧目光中如欲噴出火來,狠狠盯著張君寶,良久良久,一動也不動。

  覺遠知道這位心禪堂的老僧輩分甚高,乃是方丈天鳴禪師的師叔,見他對張君寶如此聲色俱厲,大為不解,但見他眼色之中充滿了怨毒,腦海中忽地一閃,疾似電光石火般,想起了不知哪一年在藏經閣中偶然看到過一本小書。

  那是薄薄的一冊手抄本,書中記載著本寺的一樁門戶大事:

  距此七十餘年之前,少林寺的方丈是苦乘禪師,乃是天鳴禪師的師祖。這一年中秋,寺中例行一年一度的達摩堂大較,由方丈及達摩堂、羅漢堂兩位首座考較合寺弟子武功,查察在過去一年中有何進境。眾弟子獻技已罷,達摩堂首座苦智禪師升座品評。

  突然間一個帶發頭陀越眾而出,大聲說道,苦智禪師的話狗屁不通,根本不知武功為何物,竟妄居達摩堂首席之位,甚是可恥。眾僧大驚之下,看這人時,卻是香積廚中灶下燒火的一個火工頭陀。達摩堂諸弟子不等師父開言,早已齊聲呵叱。

  那火工頭陀喝道:「師父狗屁不通,弟子們更加不通狗屁。」說著踴身往堂中一站。眾弟子一一上前跟他動手,都被他三拳兩腳便擊敗了。本來達摩堂中過招,同門較藝,自是點到即止,人人手下留情。這火工頭陀卻出手極為狠辣,他連敗達摩堂九大弟子,九名僧人不是斷臂便是折腿,無不身受重傷。

  首座苦智禪師又驚又怒,見這火工頭陀所學全是少林派本門拳招,並非別家門派的高手混進寺來搗亂,強忍怒氣,問他的武功是何人所傳。

  那火工頭陀說道:「無人傳過我武功,是我自己學的。」

  原來這頭陀在灶下燒火。監管香積廚的僧人性子暴躁,動不動提拳便打,他身有武功,出手自重。那火工頭陀三年間給打得接連吐血三次,積怨之下,暗中便去偷學武功。少林寺弟子人人會武,要偷學拳招,機會良多。他既苦心孤詣,又有過人之智,二十餘年間竟練成了極上乘的武功。但他深藏不露,仍不聲不響地在灶下燒火,那監廚僧人拔拳毆辱,他也總不還手,只內功已精,再也不會受傷了。這火工頭陀生性陰鷙,直到自忖武功已勝過合寺僧眾,這才在中秋大較之日出來顯露身手。數十年來的鬱積,使他恨上了合寺僧侶,一出手竟毫不容情。

  苦智禪師問明原委,冷笑三聲,說道:「你這份苦心,委實可敬!」離座而起,伸手和他較量。苦智禪師是少林寺高手,但一來年事已高,那火工頭陀正當壯年,二來苦智手下容情,適可而止,火工頭陀使的卻是招招殺手,因此竟鬥到五百合外,苦智方穩操勝券。兩人拆到一招「大纏絲」時,四條手臂扭在一起,苦智雙手卻俱已按上對方胸口死穴,內力一發,火工頭陀立時斃命,已無拆解餘地。苦智愛惜他潛心自習,居然有此造詣,不忍就此傷了他性命,雙掌一分,喝道:「退開吧!」

  豈知那火工頭陀會錯了意,只道對方使的是「神掌八打」中的一招。這「神掌八打」是少林武功中絕學之一,他曾見達摩堂的大弟子使過,雙掌劈出,震斷一條木樁,勁力非同小可。火工頭陀武功雖強,畢竟全是偷學,未得名師指點,少林武功博大精深,他只暗中窺看,時日雖久,又豈能學全了?苦智這一招其實是「分解掌」,借力卸力,雙方一齊退開,乃是停手罷鬥之意。火工頭陀卻錯看成「神掌八打」中的第六掌「裂心掌」,心想:「你要取我性命,卻沒如此容易。」飛身撲上,雙拳齊擊。

  這雙拳之力如排山倒海般湧了過來,苦智禪師一驚之下,急忙回掌相抵,其勢卻已不及,但聽得喀喇喇數聲,左臂臂骨和胸前四根肋骨登時斷裂。

  旁觀眾僧驚惶變色,一齊搶上救護,苦智氣若遊絲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,原來內臟已給震得重傷。再看火工頭陀時,早已在混亂中逃得不知去向。當晚苦智便即傷重逝世。合寺悲戚之際,那火工頭陀又偷進寺來,將監管香積廚和平素跟他有隙的五名僧人一一使重手打死。

  合寺大震之下,派出數十名高手四下追索,但尋遍了江南江北,絲毫不得蹤跡。

  寺中高輩僧侶更為此事大起爭執,互責互咎。羅漢堂首座苦慧禪師一怒而遠走西域,開創了西域少林一派。潘天耕、方天勞、衛天望等三人,便是苦慧禪師的再傳弟子。

  經此一役,少林寺的武學竟爾中衰數十年。自此定下寺規,凡不得師授而自行偷學武功,發現後重則處死,輕則挑斷全身經脈,使之成為廢人。數十年來,因寺中防範嚴密,再也沒人偷學武功,這條寺規眾僧也漸漸淡忘了。

  這心禪堂的老僧正是當年苦智座下的小弟子,恩師慘死的情景,數十年來深印心頭,此時見張君寶又是不得師傳而偷學武功,觸動前事,自是悲憤交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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