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雪山飛狐 | 上頁 下頁
三十九


  苗若蘭道:「啊,是麼?快說給我聽。」她雖矜持,究竟年紀幼小,心喜之下,伸手去握住了胡斐的手,但隨即覺得不妙,要待縮回,胡斐卻翻過手掌,輕輕握住了她手不放。苗若蘭臉上一紅,也就不再縮回,只覺胡斐手上熱氣,直透進自己心裏。

  胡斐道:「你道我媽是誰?她是杜希孟杜莊主的表妹。」苗若蘭更加驚奇,說道:「我自幼識得杜伯伯,爹爹卻從來沒提起過。」

  胡斐道:「我在爹爹的遺書中得悉此事,想來令尊未必知道其中詳情。杜莊主得到一些線索,猜得寶藏必在雪峰附近,是以長住峰上找尋。他一來心思遲鈍,二來機緣不巧,始終參透不出藏寶的所在。我爹爹暗中查訪,卻反而先他得知。他進了藏寶之洞,見到田歸農的父親與你祖父死在洞中,正想發掘藏寶,哪知我媽跟著來了。

  「我媽的本事要比杜莊主高得多。我爹連日在左近出沒,她早瞧出了端倪。她跟進寶洞,和我爹動起手來。兩人不打不成相識,互相欽慕,我爹就開言提出求親。我媽說道:她自幼受表哥杜希孟撫養,若讓我爹取去藏寶,那便對表哥不起,問我爹要她還是要寶藏,兩者只能得一。

  「我爹哈哈大笑,說道就是十萬個寶藏,也及不上我媽。他提筆寫了一篇文字,記述此事,封在洞內,好令後人發現寶藏之時,知道世上最寶貴之物,乃是兩心相悅的真正情愛,決非價值連城的寶藏。我見到這篇遺文,才知當時詳情。」

  苗若蘭聽到此處,不禁悠然神往,低聲道:「你爹娘雖然早死,可比我爹媽快活得多。」胡斐道:「只是我自幼沒爹沒娘,卻比你可憐得多了。」苗若蘭道:「我爹爹若知你活在世上,就是拋盡一切,也要領你去撫養。那麼咱們早就可以相見啦。」胡斐道:「我若住在你家裏,只怕你會厭憎我。」

  苗若蘭急道:「不!不!那怎麼會?我一定會待你很好很好,就當你是我親哥哥一般。」胡斐怦怦心跳,問道:「現在相逢還不遲麼?」苗若蘭不答,過了良久,輕輕說道:「不遲。」又過片刻,說道:「我很歡喜。」

  古人男女風懷戀慕,只憑一言片語,便傳傾心之意。

  胡斐聽了此言,心中狂喜,說道:「胡斐終生不敢有負。」

  苗若蘭道:「我一定學你媽媽,不學我媽。」她這兩句話說得天真,可是語意之中,充滿了決心,那是把自己一生的命運,全盤交托給了他,不管是好是壞,不管將來是禍是福,總之是與他共同擔當。

  兩人雙手相握,不再說話,似乎這小小山洞就是整個世界,登忘身外天地。

  過了良久,苗若蘭才道:「咱們去找我爹爹,一起走吧,別理杜莊主他們啦。」胡斐道:「好的。」可是他一生之中,從未有如此刻之樂,實不願離開山洞。苗若蘭也有此心,覺得不如說些閒話,多留一刻好一刻,便問:「杜莊主既是你長親,何以你要跟他為難?」

  胡斐恨恨地道:「這件事說來當真氣人。我媽臨終之時,拜懇你爹照看,養我成人。我媽在我爹去世之前幾日,在我繈褓中放了一包遺物,一通遺書,其中記明我的生日時辰,我胡家的籍貫、祖宗姓名,以及世上的親戚。後來變生不測,平四叔抱了我逃走。他以為你父有害我之意,見到遺書中有杜莊主的姓名,便抱了我前去投奔。哪知杜莊主起心不良,想得我爹的武學秘本。他又隱約猜到我爹媽知道藏寶秘密,竟來搜查我媽給我的遺物。平四叔情知不妙,抱著我連夜逃下雪峰。我爹的武學秘本是帶走了,但我媽給我的一包遺物,卻失落在莊上。這次我跟他約會,是要問他為什麼欺侮我一個幼年孤兒,又要向他索回我媽所遺的物件。」

  苗若蘭道:「杜莊主對人溫和謙善,甚是好客,想不到待你竟這麼壞。」胡斐道:「這人假仁假義,單是他陰謀害你爹爹,就可想見其餘……」隨即語氣轉柔,說道:「不過現下我也不惱他了。若不是他,我又怎能跟你相逢?」

  正說到此處,忽聽洞外傳來一陣兵刃相交之聲,隱隱夾雜著呼喝叱駡。只聲音極沉極悶,胡斐依稀分辨得出,苗若蘭卻還道是風動松柏,雪落山巔。

  胡斐道:「這聲音來自地底,那可奇了。你留在這裏,我瞧瞧去。」說著站起身來。苗若蘭道:「不,我跟你去。」胡斐也不願留她一人孤身在此,說道:「好。」攜著她手,出洞尋聲而去。

  兩人在雪地上緩緩走出數十丈。這天是三月十五,月亮正圓,銀色的月光映著銀色的雪光,胡斐見到月光雪光映在身旁苗若蘭皎潔無瑕的臉上,當真是人間仙境,此夕何夕?這時胡斐早除下自己長袍,披在苗若蘭身上。月光下四目交投,於身外之事,全不縈懷。

  兩人心中柔和,古人詠歎深情蜜意的詩句,忽地一句句湧向口邊。胡斐不自禁低聲說道:「宜言飲酒,與子偕老。」苗若蘭仰起頭來,望著他眼睛,輕輕地道:「琴瑟在禦,莫不靜好。」這是《詩經》中一對夫婦的對答之詞,情意綿綿,溫馨無限。突然之間,地底呼聲轉劇,兩人當即止步,側耳傾聽。

  胡斐一辨聲音,說道:「他們找到了寶藏所在,正在地下廝殺爭奪。」他從父親遺書之中得知寶藏地點,曾進入數次,取出父母當年封存的文字,又取了田歸農之父的黃金小筆。這日早晨他用小筆投射田青文,就是示警之意。他雖知寶藏所在,但體念父母遺志,不肯發掘。這時辨聲知向,料定寶樹等定然見財眼紅,正互相爭奪。

  胡斐所料絲毫不錯,那地底山洞之中,天龍門、飲馬川山寨、平通鏢局諸路人馬,為了爭奪寶物,正自殺成一團。寶樹袖手旁觀,不住冷笑,心想且讓你們打個三敗俱傷,老僧再慢慢一個個地收拾。

  周雲陽與熊元獻又扭在一起,在地下滾來滾去。兩人突然間滾到了火堆之旁,互欲將對方壓在火上,哪知幾個打滾,險些壓熄了火頭。寶樹罵道:「壓滅了火,大夥兒都凍死麼?」伸出右腳,抄到周雲陽身底一挑,兩個人一齊飛起,遠離火堆,騰的一聲,同時落地。

  寶樹嘿嘿一笑,彎腰拿起幾根粗柴,添入火堆。正要挺直身子,忽見火光突突跳動,在對面冰壁上映出兩個人影,人影也在微微跳動。寶樹吃了一驚,轉過身來,見山洞口並肩站著二人。一個臉帶嬌羞,乃是苗若蘭,另一個虯髯戟張、眼露殺氣,卻是雪山飛狐胡斐。

  寶樹「啊」的一聲,右手急揚,一串鐵念珠激飛而出。念珠初擲出似是一串,其實串著鐵珠的絲線早給他捏斷,數十顆鐵珠上下左右,分打胡苗二人要害。這是他苦練十餘年的絕技,從「滿天花雨」的手法中化出,恃以保身救命,臨敵之時從未用過,此時陡逢大敵,事勢緊迫,立施殺手。

  胡斐微微冷笑,踏上一步,擋在苗若蘭身前。寶樹見他並無特異功夫擋避,心下大喜,暗道:「原來你裝模作樣,功夫也不過爾爾,這番可要叫你死無葬身之地了。」正自得意,但見胡斐雙手衣袖倏地揮出,已將數十顆來勢奇急的鐵念珠盡行捲住,衣袖振處,嗒嗒急響,如落冰雹,鐵念珠都飛向冰壁,只打得碎冰四濺。

  寶樹一見之下,不由得心膽俱裂,急忙倒躍,退在曹雲奇身後,生怕胡斐跟著上前,大叫一聲:「不好了!」雙手抓住曹雲奇背心,提起他一個魁偉長大的身子,就往火堆中擲將過去。他本意將火堆壓滅,好叫胡斐瞧不見自己,哪知道火堆剛得他添了乾柴,燒得正旺。曹雲奇跌在火中,衣服著火,洞中更加明亮。

  胡斐見寶樹一上來就向自己和苗若蘭猛施毒手,想起平阿四适才所言,這和尚卑鄙惡辣,無所不用其極,心中怒火大熾,立時也如那火堆般燒了起來,彎腰抄起一把珠寶,托在左手掌心,右手食指不住彈動。

  但見珍珠、珊瑚、碧玉、瑪瑙、翡翠、鑽石、水晶、貓兒眼、祖母綠、各種各樣的珍物,如雨點般往寶樹身上飛去。每一塊寶物射到,都打得他劇痛難當。寶樹縱高躥低,竭力閃避,但胡斐手指彈出,珍寶飛到,準頭不偏半點,寶樹又怎避得開?洞中人數不少,這些珠寶卻始終不碰到別人身上。

  劉元鶴、陶百歲等見此情景,個個貼身冰壁,一動也不敢動。寶樹初時還東西奔躍,後來足踝上連中了兩塊碧玉,就此倒地,再也站不起身,高聲號叫,在地下滾來滾去。他先前只愁珍寶不多,此時卻但願珍寶越少越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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