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雪山飛狐 | 上頁 下頁
三十八


  靈清道人雖給苗人鳳一腳踢出,但他究是昆侖派的名宿,武功有獨到造詣,身子飛在半空,腰間一扭,已頭上腳下,換過位來,騰的一聲,跌坐在床沿之上。

  胡斐大吃一驚,待要搶上前去將他推開,忽覺一股勁風撲胸而至,同時右側又有金刃劈風之聲,原來姜老拳師與另一名侍衛同時攻到。侍衛的一刀還易閃避,姜老拳師這一招「斗柄東指」卻不易化解,只得雙足站穩,運勁接了他一招。但那無極拳綿若江河,一招甫過,次招繼至,一時竟叫他緩不出手足。

  靈清道人跌在床邊,嗤的一響,將半邊羅帳拉下,躍起身時,竟將苗若蘭身上蓋著的棉被掠在一旁,露出了上身。

  苗人鳳正鬥得興起,忽見床上躺著一個少女,褻衣不足蔽體,雙頰暈紅,一動也不動,正是自己的獨生愛女,這一下他如何不慌,叫道:「蘭兒,你怎麼啦?」苗若蘭開不得口,只舉目望著父親,又羞又急。

  苗人鳳雙臂力振,從四名敵人之間硬擠過去,一拉女兒,但覺她身子軟綿綿的動彈不得,竟是遭人點中了穴道。他親眼見胡斐從床上被中躍出,原來竟在欺侮自己愛女。他氣得幾欲暈去,也不及解開女兒穴道,只罵了一聲:「奸賊!」雙臂揮出,疾向胡斐打去。

  此時他眼中如要噴出火來,這雙拳擊出,實為畢生功力之所聚,勢道猶如排山倒海一般。胡斐一驚,他适才正與姜老拳師凝神拆招,心無旁鶩,沒見到苗人鳳如何去拉苗若蘭,心下大奇,明明自己救了他,何以他反向自己動武,見來勢厲害,不及喝問,忙向左閃讓,但聽砰的一聲大響,苗人鳳雙拳已擊中一名武師背心。

  這人所練下盤功夫直如磐石之穩,一個馬步一紮,縱是幾條壯漢同時出力,也決拖他不動。苗人鳳雙拳擊到之時,他正背向胡斐,不意一個打得急,一個避得快,這雙拳頭正好擊中他背心。若換作旁人,中了這兩拳勢必撲地摔倒,但這武師下盤功夫實在太好,以硬碰硬,喀的一響,脊骨從中斷絕,一個身子軟軟地折為兩截,雙腿仍然牢釘於地,上身卻彎了下去,額角碰地,再也挺不起來。

  眾人見苗人鳳如此威猛,發一聲喊,四下散開。苗人鳳左腿橫掃,又向胡斐踢到。

  胡斐見苗若蘭在燭光下赤身露體,幾個存心不正之徒已在向她斜睨直望,心想先保她潔白之軀要緊,順手拉過一名侍衛,在自己與苗人鳳之間一擋,身形一斜,躥到床邊,扯過被子裹在苗若蘭身上。這幾下起落快捷無倫,眾人尚未看清,他已抱起苗若蘭從板壁缺口鑽了出去。

  苗人鳳提腳將那侍衛踢得飛向屋頂,見胡斐竟擄了愛女而走,又驚又怒,大叫:「奸賊,快放下我兒!」縱身欲追,但室小人擠,被幾名敵人纏住了,任他拳劈足踢,一時難以脫身。

  ▼十

  胡斐見苗人鳳發怒時一副神威凜凜的模樣,心下也自駭然,抱著苗若蘭不敢停留,搶到崖邊,一手拉索,溜下峰去。他知附近有個山洞人跡罕至,便展開輕身功夫,直奔而去,手中雖抱了人,但苗若蘭身子甚輕,全沒減了他奔跑之速。

  不到一盞茶功夫,已抱著苗若蘭進了山洞,將棉被緊緊裹住她身子,讓她靠在洞壁,心中躊躇:「若要解她穴道,非碰到身子不可,如不解救,時間一長,她不會內功,只怕身子有損。」好生難以委決,當下取火折點燃了一根枯枝。

  火光下見苗若蘭美目流波,俏臉生暈,便道:「苗姑娘,在下絕無輕薄冒瀆之意,但要解開姑娘穴道,難以不碰姑娘貴體,此事該當如何?」苗若蘭雖不能點頭示意,但目光柔和,似羞似謝,殊無半點怒色,胡斐大喜,先吹熄柴火,伸手到衾中在她幾處穴道上輕輕按摩,為她解通了受閉的經脈。

  苗若蘭手足漸能活動,低聲道:「行啦,多謝您!」胡斐急忙縮手,待要說話,卻不知說什麼好,過了良久,才道:「适才冒犯,實為無意之過,此心光明磊落,天日可鑒,務請姑娘恕罪。」苗若蘭低聲道:「我知道。我不怪你。」

  兩人在黑暗之中,相對不語。山洞外雖冰天雪地,但兩人心頭溫暖,山洞中卻如春風和煦,春日融融。

  過了一會,苗若蘭道:「不知我爹爹現下怎樣了。」胡斐道:「令尊英雄無敵,這些人不是他對手。你放心好啦。」苗若蘭輕輕歎了口氣,說道:「可憐的爹爹,他以為你……你對我不好。」胡斐道:「這也難怪,适才情勢確甚尷尬。」

  苗若蘭臉上一紅,道:「我爹爹因有傷心之事,是以感觸特深,請您不要見怪。」胡斐道:「什麼事?」一問出口,立覺失言,想要用言語岔開,卻一時不知說什麼好。他號稱雪山飛狐,平時聰明伶俐,機變百出,但今日在這個溫雅的少女之前,不知怎的,竟似變成了另一個人,顯得甚為拙訥。

  苗若蘭道:「此事說來有愧,但我也不必瞞你,那是我媽的事。」胡斐「啊」了一聲。苗若蘭道:「我媽做過一件錯事。」胡斐道:「人孰無過?那也不必放在心上。」苗若蘭緩緩搖頭,說道:「那是一件大錯事。一個女子一生不能錯這麼一次。我媽媽叫這件事毀了,連我爹爹也險些給這事毀了。」

  胡斐默然,心下已料到了幾分。苗若蘭道:「我爹是江湖豪傑。我媽卻是出身官家的千金小姐。有一次我爹無意之中救了我媽性命,他們才結了親。兩人本來不大相配,那也罷了。可是我爹有一件事大大不對,他常在我媽面前,誇獎你媽的好處。」

  胡斐奇道:「我的母親?」苗若蘭道:「是啊。我爹跟令尊比武之時,你媽媽英風颯爽,比男子漢還有氣概。我爹平時閒談,常自羡慕令尊,說道:『胡大俠得此佳偶,活一日勝過旁人百年。』我媽聽了雖不言語,心中卻甚不快。後來天龍門的田歸農到我家來作客。他相貌英俊,談吐風雅,又能低聲下氣地討人喜歡。我媽一時胡塗,竟撇下了我,偷偷跟著那人走了。」

  胡斐輕輕歎了口氣,難以接口。苗若蘭話聲哽咽,說道:「那時我還只三歲,爹抱了我連夜追趕,他不吃飯不睡覺,連追三日三夜,終於趕上了他們。那田歸農見到我爹,哪敢動手?我媽卻全力護著他。我爹見我媽媽對這人如此真心相愛,無可奈何,抱了我走了,回到家來生了一場大病,險些死去。他對我說,若不是見我孤苦伶仃,在這世上沒人照顧,他真不想活啦。一連三年,他不出大門一步,有時叫著:『蘭啊蘭,你怎地如此胡塗?』我媽媽的名字之中,也是有個『蘭』字的。」她說到此處,臉上一紅。當時女子的名字也得嚴守秘密,旁人只知女子姓氏,只有對至親至近之人方能告知名字,她這麼說,等如是對胡斐說自己名字中有個「蘭」字。

  胡斐雖見不到她臉上神色,但聽她竟把家中最隱秘的可恥私事,也毫不諱言地告知了自己,感激無已,最後聽她提到她自己小名,更如飲醇醪,頗有微醺薄醉之意,說道:「苗姑娘,那田歸農存心極壞,對你媽未必有什麼真正情意。」其實當時田歸農誘走苗若蘭的母親之後,曾設計來害苗人鳳,胡斐曾對苗援手,但他此時卻不提此事。

  苗若蘭歎了口氣道:「我爹也這麼說。只是他時常埋怨自己,說道若非他對我媽不夠溫存體貼,我媽也不致受了旁人之騙。我爹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,但說到待人處世的本事,卻不及田歸農了。那姓田的欺騙我媽,其實是想得我苗家家傳的一張藏寶之圖。可是他雖令我一家受苦,令我自幼就成了個無母之人,到頭來卻仍白費了心機。我媽看穿了他用心,臨終之時,仍將藏著地圖的鳳頭珠釵還給了我爹。」於是將劉元鶴在田歸農床底的所見所聞,說了一遍,最後說到那圖如何給寶樹他們搶去,那些人如何憑了闖王軍刀與地圖去找藏寶。

  胡斐恨恨地道:「這姓田的心思也忒煞歹毒。他畏懼你爹爹,又弄不到地圖,就想假手官家,將你爹爹擒住,好迫他交出圖來。哪知天網恢恢,終於難逃孽報。唉,這寶藏不知害了多少人。」

  他停了片刻,又道:「苗姑娘,不過我爹和我媽,卻是因這寶藏而成親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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