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雪山飛狐 | 上頁 下頁 |
四十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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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斐越彈手勁越重,但避開了寶樹身上要害,要讓他多吃些苦頭。眾人縮在洞角,凝神觀看,個個嚇得心驚肉跳,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。 苗若蘭聽寶樹叫得淒慘,心中不忍,低聲道:「這人確是很壞,但也夠他受的了。饒了他吧!」胡斐生平除惡務盡,何況這人正是殺父害母的大仇人,但一聽苗若蘭之言,突然覺得自己此刻福祉無窮,喜樂無極,對這惡人的憎恨之心,登時淡了許多,當即左手一擲,掌中餘下的十餘件珍寶激飛而出,叮叮噹當一陣響,盡數嵌入了冰壁。 眾人盡皆駭然,暗道:「這些珠寶若要寶樹受用,單只一件就要了他性命。」 胡斐睜大雙目,自左至右逐一望過去,眼光射到誰的臉上,誰就不自禁地低下頭去,不敢與他目光相接。洞中寂靜無聲。寶樹身上雖痛,卻也不敢發出半聲呻吟。 隔了良久,胡斐喝道:「各位如此貪愛珍寶,就留在這裏陪伴寶藏吧!」說著攜了苗若蘭的手,轉身便出。 眾人萬料不到他居然肯這麼輕易罷手,個個喜出望外,但聽他二人腳步聲在隧道中逐漸遠去,各人齊聲低呼,俯身又去撿拾珠寶。 胡斐和苗若蘭來到兩塊圓岩之外。胡斐道:「我們在這裏等上一會,瞧他們出不出來。哪一個貪念稍輕,自行出來,就饒了他性命。」 洞內各人雙手亂扒,拚命地執拾珠寶,只恨爹娘當時少生了自己兩三隻手。過了良久,突然甬道中傳來一陣鬱悶的軋軋之聲,眾人初尚不解,轉念之間,個個驚得臉如土色,齊叫:「啊喲,不好啦!」「他堵死了咱們出路。」「快跟他拚了。」眾人情急之下,爭先恐後地擁出,奔到圓岩之後,果見那塊巨岩已讓胡斐推回原處,牢牢地堵住了洞門。 洞門甚窄,在外尚有著力之處,內面卻只容一人站立,岩面光滑,無所拉扯,這麼一堵上,過不多時,融化了的冰水重行凍結,若非外面有人來救,洞內諸人萬萬不能出來。 苗若蘭心中不忍,道:「你要他們都死在裏面麼?」胡斐道:「你說,裏面哪一個是好人,饒得他活命?」 苗若蘭歎了口氣,道:「這世上除了爹爹和你,我不知道還有誰是真正好人。可是,你總不能把天下的壞人都殺了啊。」胡斐一怔,道:「我哪算得是好人?」 苗若蘭抬頭望著他,說道:「我知道你是好的。我沒見你面的時候就知道啦!大哥,你可知在什麼時候,我這顆心就已交了給你?」 這是她第一次出口叫他「大哥」,可是這一聲叫得那麼流暢自如,隨隨便便地脫口而出,便似已經叫了一輩子一般。胡斐再也抑制不住,張臂抱住了她。苗若蘭伸手還抱,倚在他懷中。兩人摟抱在一起,但願這一刻永無窮盡。 兩人這樣摟抱著,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忽然洞口傳來幾下腳步之聲。胡斐心道:「不好!我堵死別人,別要螳螂捕蟬,黃雀在後,另有別人來堵死了我們。」手臂摟著苗若蘭不放,急步搶出洞去。 月光之下,但見雪地裏有兩人在發力奔逃,顯然便是雪峰上與自己動過手的武林豪客。胡斐笑道:「你爹爹把那些傢伙都趕跑啦。」彎腰在地下抓起一把雪,手指用勁,這把雪立時團得堅如鐵石。他手臂一揮,雪團直飛過去,擊中前面一人後腰。那人一跤俯跌,再也站不起來。後面一人吃了一驚,回過頭來,一個雪團飛到,正中胸口,立時仰天摔倒。兩人跌法不同,卻同樣地再不站起。 胡斐哈哈一笑,忽然柔聲道:「你什麼時候把心交給了我?我想一定沒我早。我第一眼瞧你,我……我就立誓要照顧你,保護你,讓你一生平安喜樂。」苗若蘭輕聲道:「十年之前,那時候我還只七歲,我聽爹爹說你爹媽之事,心中就盡想著你。我對自己說,若那個可憐的孩子活在世上,我要照看他一生一世,要叫他快快活活,忘了小時候別人怎樣欺侮他、虧待他。」 胡斐心下感激,不知說什麼才好,只緊緊地將她摟在懷裏,眼光從她肩上望去,忽見雪峰上幾個黑影,正緣著繩索往下急溜。 胡斐叫道:「咱們幫你爹爹截住這些歹人。」說著足底加勁,摟著苗若蘭急奔,片刻間已到了雪峰之下。 這時兩名豪客已踏到峰下實地,尚有幾名正急速下溜。胡斐放下苗若蘭,雙手各握一個雪團,雙臂齊揚,峰下兩名豪客應聲倒地。 胡斐正要再擲雪團,投擊尚未著地之人,忽聽半山間有人朗聲說道:「是我放人走路,旁人不必攔阻。」這兩句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半山裏飄將下來,洪亮清朗,正是苗人鳳的說話。苗若蘭喜叫:「爹爹!」 胡斐聽苗人鳳的話聲尚在百丈以外,但語音遙傳,若對其面,金面佛內力之深,確是已所莫及,不禁大為欽佩,雙手一振,扣在掌中的雪團雙雙飛出,又中躺伏在地的兩名豪客身上,不過上次是打穴,這次卻是解穴。那二人蠕動了幾下,撐持起來,發足狂奔而去。 但聽半空中苗人鳳叫道:「果然好俊功夫,就可惜不學好。」這十二字評語,一字近似一字,只見他又瘦又長的身形緣索直下,「好」字一脫口,人已站在胡斐身前。 兩人互相對視,均不說話。但聽四下裏乞乞擦擦,盡是踏雪之聲,這次上峰的好手中留得性命的,都四散走了。 月光下只見一人一跛一拐地走近,正是杜希孟杜莊主。他將一個尺來長的包裹遞給胡斐,顫聲道:「這是你媽的遺物,裏面一件不少,你收著吧。」胡斐接在手中,似有一股熱氣從包裹傳到心中,全身不禁發抖。 苗人鳳見杜希孟的背影在雪地裏蹣跚遠去,心想此人文武全才,廣交當世英豪,也算得是個人傑,與自己二十餘年的交情,只因一念之差,落得身敗名裂,實是可惜。他不知杜希孟與胡斐之母有中表之親,更不知胡斐就是二十多年來自己念念不忘的孤兒,緩緩轉過頭來,只見女兒身披男人袍服,怯生生地站在胡斐身旁,心想眼前這男子雖救了自己性命,卻玷污了女兒清白,念及亡妻失節之事,恨不得殺盡天下輕薄無行之徒,一時胸口如要迸裂,低沉著聲音道:「跟我來!」說著轉身大踏步便走。 苗若蘭叫道:「爹,是他……」苗人鳳沉默寡言,素來不喜多說一個字,也不喜多聽一個字,此時盛怒之下,更不讓女兒多說。他見胡斐伸手去拉女兒,喝道:「好大膽!」閃身欺近,左手倏地伸出,破蒲扇一般的手掌已將胡斐左臂握住,說道:「蘭兒你留在這兒,我和這人有幾句話說。」說著向右側一座山峰一指。那山峰雖遠不如玉筆峰那麼高聳入雲,但險峻巍峨,殊不少遜。他放開胡斐手臂,向那山峰急奔過去。 胡斐道:「蘭妹,你爹既這般說,我就過去一會兒,你在這裏等著。」苗若蘭道:「你答允我一件事。」胡斐道:「別說一件,就千件萬件,也全憑你吩咐。」苗若蘭道:「我爹若要你娶我……」最後兩字聲若蚊鳴,幾不得聞,低下了頭,羞不可抑。 胡斐將适才從杜希孟手裏接來的包裹交在她手裏,柔聲道:「你放心。我將我媽的遺物交於你手。天下再沒一件文定之物,能有如此隆重的。」 苗若蘭接過包裹,身子不自禁地微微顫動,低聲道:「我自然信得過你。只是我知道爹爹脾氣,倘若他惱了你,甚至罵你打你,你都瞧在我臉上,便讓了他這一回。」胡斐笑道:「好,我答允你了。」遠遠望去,只見苗人鳳的人影在白雪山石間倏忽出沒,正自極迅捷地向山峰奔上,當下輕輕地在苗若蘭的臉頰上親了一親,提氣向苗人鳳身後跟去。 他順著雪地裏的足跡,一路上山,轉了幾個彎,但覺山道愈來愈險,當下絲毫不敢大意,只怕一個失足,摔得粉身碎骨。奔到後來,山壁間全是凝冰積雪,滑溜異常,竟難有下足之處,心道:「苗大俠故意選此險道,必是考較我的武功來著。」展開輕功,全力施為,山道越險,他竟奔得越快。 又轉過一個彎,忽見一條瘦長的人影站在山壁旁一塊凸出的石上,身形襯著深藍色的天空,猶似一株枯槁的老樹,正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。 胡斐一怔,急忙停步,雙足使出「千斤墜」功夫,將身子牢牢定住峭壁之旁。苗人鳳低沉著嗓子說道:「好,你有種跟來。上吧!」他背向月光,臉上陰沉沉的瞧不清楚神色。 胡斐喘了口氣,對著這個自己生平想過幾千幾萬遍之人,一時之間竟爾沒了主意: 「他是我殺父仇人,可是他又是若蘭的父親。 「他害得我一生孤苦,但聽平四叔說,他豪俠仗義,始終沒對不起我的爹媽。 「他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,武功藝業,舉世無雙,但我偏不信服,倒要試試是他強呢還是我強? 「他苗家與我胡家累世為仇,百餘年來相斫不休,然而他不傳女兒武功,是不是真的要將這場世仇至他而解? 「适才我救了他性命,可是他眼見我與若蘭同床共被,認定我對他女兒輕薄無禮,不知能否相諒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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