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雪山飛狐 | 上頁 下頁
二十六


  胡斐一笑,從口中吐出一顆黃色藥丸,說道:「先父中人奸計而死,我若再不防,豈非癡呆?這藥丸善能解毒,諸害不侵,但适才聽了姑娘之言,倒顯是我胸襟狹隘了。」說著自己斟了一杯酒,便即乾杯。

  苗若蘭道:「山上無下酒之物,殊為慢客。小妹量窄,又不能敬陪君子。古人以漢書下酒,小妹有漢琴一張,欲撫一曲,以助酒興,但恐有污清聽。」胡斐喜道:「願聞雅奏。」琴兒不等小姐再說,早進內室去抱了一張古琴出來,放在桌上,又換了一爐香點起。苗若蘭輕抒素腕,「仙翁、仙翁」地調了幾聲,彈將起來,隨即撫琴低唱:「來日大難,口燥舌幹。今日相樂,皆當喜歡。經歷名山,芝草翻翻。仙人王喬,奉藥一丸。」

  唱到這裏,琴聲未歇,歌辭已終。

  胡斐少年時多曆苦難,專心練武,沒讀過多少書,後來兩個紅顏知己一出家為尼,另一為救他而喪生,他傷心失意之餘,只覺平生武功,帶給自己的盡為憂傷愁苦,人生於世,到底該做何事,苦思無得,求師不遇,便只有向書本中探索。數年來折節讀書,雖非飽學,卻也頗通詩書,聽得懂她唱的是一曲《善哉行》,那是古時宴會中主客贈答的歌辭,自漢魏以來,少有人奏,不意今日上山報仇,卻遇上這件饒有古風之事。她唱的八句歌中,前四句勸客盡歡飲酒,後四句頌客長壽。适才胡斐含藥解毒,歌中正好說到靈芝仙藥,那又有雙關之意了。

  他輕輕拍擊桌子,吟道:「自惜袖短,內手知寒。慚無靈輒,以報趙宣。」意思說主人殷勤相待,自慚無以為報。春秋時靈輒腹饑,趙宣子贈以酒肉,並讓他攜回食物奉母,後來趙宣子遇難,靈輒拼死捍衛解救。

  苗若蘭聽他也以《善哉行》中的歌辭相答,心下甚喜,暗道:「此人文武雙全,我爹爹知道胡伯伯有此後人,必定歡喜。」接著唱道:「月沒參橫,北斗闌幹。親交在門,饑不及餐。」意思說時候雖晚,但客人光臨,高興得飯也來不及吃。

  胡斐接著吟道:「歡日尚少,戚日苦多,以何忘憂?彈箏酒歌。淮南八公,要道不煩,參駕六龍,遊戲雲端。」最後四句是祝頌主人成仙長壽,與主人首先所唱之辭相應答。

  胡斐唱罷,舉杯飲盡,拱手而立。苗若蘭劃弦而止,站了起來。兩人相向行禮。

  胡斐將酒杯放在桌上,說道:「主人既然未歸,明日當再造訪。」大踏步走向西廂房,將平阿四負在背上,向苗若蘭微微躬身,走出大廳。苗若蘭出門相送,只見他背影在崖邊一閃,拉著繩索溜下山峰去了。

  她望著滿山白雪,靜靜出神。琴兒道:「小姐,你想什麼?快進去吧,莫著了涼。」苗若蘭道:「我不冷。」琴兒催了兩次,苗若蘭才慢慢回進莊子。

  走進大廳,只見滿廳都坐滿了人,眾人适才躲得影蹤不見,突然之間,又不知都從什麼地方出來了。各人一齊站起相詢:「他走了麼?」「他說些什麼?」「他說什麼時候再來?」「他上山是來報仇麼?」「他要找誰?」

  苗若蘭心中鄙視這些人膽怯,危難之際個個逃走,留下她一個弱女子抵擋大敵,淡淡地道:「他什麼也沒說。」寶樹道:「我不信。你在廳上陪了他這許久,總有些話說。」

  苗若蘭本非喜愛惡作劇之人,但這時胸懷歡暢,一顆心飄飄蕩蕩的,只想跟人鬧著玩,見各人神色古怪,便道:「那位胡世兄說道,他這次上山,為的是報殺父之仇,可惜仇人躲了起來。現下他守在山下,待那仇人下去,下一個,殺一個;下兩個,殺一雙。」眾人一凜,都想:「山上沒糧食,山下又守著這個凶煞太歲,這便如何是好?」

  苗若蘭道:「胡世兄言道:山上眾人,個個與他有仇,只有的仇深,有的仇淺。他恩怨分明,深者重報,淺者輕報,不願錯害了好人。他要我代詢各位,為何齊來這關外苦寒之地,是否要合力害他?」除寶樹外,餘人異口同聲地說道:「雪山飛狐之名,我們以前從來沒聽到過,與他有什麼仇怨?更加說不上合力害他。」

  苗若蘭向陶百歲道:「陶伯伯,侄女有一事不明,要想請教。」陶百歲道:「姑娘請說。」苗若蘭道:「适才那位平四爺說道:胡一刀胡伯伯請寶樹大師去轉告我爹爹三件大事,可是我爹爹說到此事經過之時,卻從未提起。陶伯伯曾說知道此中原委,不知能見告麼?」

  陶百歲道:「姑娘即使不問,我也正要說。」他指著阮士中、殷吉、曹雲奇等人,大聲道:「這幾位天龍門的英雄,誣指我兒害死田歸農田親家。哼哼!」他嗓門本就粗大,這時心中憤激,更加說得響了:「我將這事從頭說來,且請各位秉公評個是非曲直。」殷吉道:「很好,很好,我們正要向陶寨主請教。」

  ▼七

  陶百歲咳嗽一聲,說道:「我在少年之時,就和歸農一起做沒本錢的買賣……」

  眾人都知他身在綠林,是飲馬川山寨的大寨主,卻不知田歸農也曾為盜,大家互望了一眼。曹雲奇叫道:「放屁!我師父是武林豪傑,你莫胡說八道,污了我師父的名頭。」

  陶百歲厲聲道:「武林豪傑便不行走黑道嗎?你瞧不起黑道上的英雄,可是黑道上的英雄還瞧不起你這種狗熊呢!我們開山立櫃,憑一刀一槍掙飯吃,比你們看家護院、保鏢做官、拍馬害民,又差在哪裏了?你師父的人品,就比你強得多。」

  曹雲奇站起身來,欲待再辯。田青文拉拉他衣襟,低聲道:「師哥,別爭啦,且讓他說下去。」曹雲奇一張臉漲得通紅,狠狠瞪著陶百歲,終於坐下。

  陶百歲大聲道:「我陶百歲自幼身在綠林,打家劫舍,從來不曾隱瞞過,大丈夫敢作敢當,又怕什麼了?不做偽君子,不充假好漢。他媽的,做了事不敢認,還不要臉的自認正人君子。」苗若蘭聽他說話岔了開去,說道:「陶伯伯,我爹爹也說,綠林中盡有英雄豪傑,誰也不敢小覷了。你請說田家叔父的事吧。」陶百歲指著曹雲奇的鼻子道:「你聽,苗大俠也這麼說,你狠得過苗大俠麼?」曹雲奇「呸」了一聲,不答話。

  陶百歲胸中忿氣略舒,道:「歸農年輕時和我一起做過許多大案,我一直是他副手。他到成家之後,這才洗手不幹。他倘若瞧不起黑道人物,幹麼又肯將獨生女兒許配給我孩兒?不過話又得說回來,他和我結成親家,卻也未必當真安著什麼好心。他是要堵住我嘴,想要我隱瞞一件大事。

  「那日歸農與范幫主在滄州截阻胡一刀夫婦,我還是在做歸農的副手。胡一刀在大車中飛擲金錢鏢,那些給打中穴道的,其中有一個就是我陶百歲;後來胡夫人在屋頂用白絹奪刀擲人,那些給拋下屋頂的,其中有一個就是我陶百歲;苗人鳳罵一群人是膽小鬼,其中有一個就是我陶百歲。只不過當年我沒留鬍子,頭髮沒白,模樣跟眼下全然不同而已。

  「胡一刀夫婦臨死的情景,我也是在場親眼目睹,正如苗姑娘與那平阿四所說,寶樹這和尚說的是謊話。苗姑娘問道:苗大俠若知胡一刀並非他殺父仇人,何以仍去找他比武?各位心中必想,定是寶樹心懷惡意,沒將這番話告知苗大俠了。」眾人心中正都如此想,只礙得寶樹在座,不便有所顯示。

  陶百歲卻搖頭道:「錯了,錯了。想那跌打醫生閻基當時本領低微,怎敢在苗胡兩位面前弄鬼?他確是依著胡一刀的囑咐,去說了那三樁大事,只是苗大俠卻沒聽見。閻基去大屋之時,苗大俠有事出外,乃由田歸農接見。他一五一十地說給歸農聽,當時我在一旁,也都聽到了。歸農對他說道:『都知道了。你回去吧,我自會轉告苗大俠,你見到他時不必再提。胡一刀問起,你只說已當面告知苗大俠就是。再叫他買定三口棺材,兩口大的,一口小的,免得大爺們到頭來又要破費。』說著賞了他三十兩銀子。那閻基瞧在銀子面上,自然遵依。

  「苗大俠所以再去找胡一刀比武,就因為歸農始終沒跟他提這三件大事。為什麼不提呢?各位定然猜想:田歸農對胡一刀心懷仇怨,想借手苗大俠將他殺了。這麼想嘛,只對了一半。歸農確是盼胡一刀喪命,可是他也盼借胡一刀之手,將苗大俠殺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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