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雪山飛狐 | 上頁 下頁
二十五


  陶子安忽向牆頭一指,道:「咱們撐住大門,他從上面不能進來麼?」阮士中道:「不錯,陶世兄快上高守著。」陶子安冷笑道:「阮師叔武功高,還是你老人家上去。」一言甫畢,猛聽喀喇喇幾聲巨響,那撐柱與門閂突然迸斷,砰嘭一響,兩扇大門已給人推開。眾人齊聲驚呼,直往內院奔去,霎時之間,大廳上杳無一人。

  群豪初聽平阿四說那胡一刀的往事,頗想見見他遺下的孤兒,可是待得雪山飛狐當真上山,眼見他身手竟如此了得,不禁心寒膽怯,又見旁人逃避,相互驚嚇,你怕我更怕,平素的豪氣雄風,盡數丟到九霄雲外去了。

  于管家欲覓寶樹出去抵擋一陣,四下張望,寶樹早已不見,不知躲到了哪裏,心想:「主人將莊上之事託付了給我,拚著一死,也得全了主人臉面。」向苗若蘭低聲道:「苗姑娘,你快到夫人房去,跟夫人一同躲入地窖密室,可別讓人瞧見。這裏的人沒一個安著好心。待我出去見他。」

  苗若蘭向鄭三娘與田青文望了一眼,道:「我帶這兩位姐姐一起去地窖吧。」于管家急忙搖頭,低聲道:「不,這兩個女人也不是好人。姑娘跟夫人是千金貴體,莫理會旁人。」苗若蘭道:「那姓胡的若要殺人放火,你擋得了麼?」于管家一按腰間單刀的刀柄,慘然道:「今日是於某以死報主之時,但求夫人與姑娘平安無事,小人就對得起主人了。」

  苗若蘭想了一想,說道:「我跟你一齊出去會他。」于管家大急,忙道:「苗姑娘,你沒聽那和尚說,令尊苗大俠與他有殺父大仇?你若不躲開,落在此人手中,那……那……」苗若蘭道:「自從我聽爹爹說了胡伯伯的往事,一直就盼那個孩子還活在世上,也盼終須有日能見他一見。今日之事雖險,但若從此不能再與他相見,我可要抱憾一生了。」

  她這幾句雖說得輕柔溫文,然語意堅定,于管家竟爾不能違抗。他心道:「這位姑娘手無縛雞之力,卻勇決如此,真不愧是金面佛苗大俠之女。什麼鎮關東、威震天南,名號兒叫得挺響,跟苗姑娘一比,倘不愧死,也可算得臉皮厚極。」

  他本來心中害怕,見苗若蘭神色寧定,驚懼之心登減,當下緊一緊腰帶,在茶盤中放了兩隻青花細瓷的蓋碗,沖上了茶,捧了出去。苗若蘭跟隨在後。

  于管家轉出廳壁,只見那白衣人臉孔朝外,雙手叉腰,抬頭望天,便高聲道:「胡大爺遠來,不曾遠迎,還請恕罪。」說著獻上茶去。那白衣人聽得于管家說話,回過頭來,見到苗若蘭這樣一個文秀清雅的少女,弱態生嬌,明波流慧,怯生生地站在當地,不禁一怔。

  苗若蘭見這人滿腮虯髯,根根如鐵,一頭濃髮,卻不結辮,橫生倒豎般有如亂草,也是一驚。她自幼對胡一刀之子心懷憐惜悲憫之情,想到他時,總覺他是個受人欺侮虐待的稚子,今日相見,卻不料竟是如此粗豪猛惡的一條漢子,心中不由得三分驚異,三分惶惑,又有三分失望,但隨即心想:「胡一刀胡伯伯容貌威嚴,他生的孩子自也是這般,又何足為奇?卻是我一向將他想錯了。」上前盈盈一福,輕聲說道:「相公萬福。」

  雪山飛狐胡斐此番上峰,准擬與滿山高手作一場龍爭虎鬥,哪知莊中出來相見的竟是一個姣好少女,不禁大為詫異,暗道:「且瞧他們使甚詭計。」還了一禮,說道:「在下胡斐奉揖。不敢請問姑娘高姓。」

  于管家向苗若蘭使個眼色,叫她捏造個假姓,千萬不可吐露是苗人鳳之女,不料苗若蘭卻似不解,說道:「胡世兄,咱們是累代世交,可惜從來曾會面。我姓苗。」

  胡斐心中更是一凜,臉上卻不動聲色,道:「姑娘與金面佛苗大俠怎生稱呼?」于管家大急,在苗若蘭身旁暗扯她衣袖。她仍不理,道:「金面佛就是家父。」胡斐一怔,心道:「原來是你。」說道:「令尊怎不出來相見?」

  于管家手按刀柄,只怕胡斐出手相害,斜眼看苗若蘭時,卻見她神色如常,不禁歎道:「這位姑娘年幼無知,眼前便是殺父的大仇人,她竟不知天高地厚,盡吐真相。」只聽她說道:「家父尚未上山。他若知胡世兄是故人之子,縱有天大要事,也早擱下,必已趕來與世兄相見。」

  胡斐更加奇怪,問道:「姑娘知道在下身世,令尊卻不知曉,敢問何故?」苗若蘭道:「還是适才聽令友平君說的。」胡斐道:「啊,原來平四叔到了這兒,他人呢?」

  于管家一怔,在廳中四下張望,早不見了平阿四人影,地上一灘鮮血卻兀自未幹,心道:「自那鴿兒帶線入來,個個想著下峰逃生,竟都將此人忘了。他是胡斐的救命恩人,倘有不測,禍患又深一層。」

  胡斐見他望著地下的一灘鮮血,臉色有異,大聲問道:「這是平四叔的血麼?」于管家不敢打誑,只得應聲道:「是。」

  胡斐父母早喪,自幼由平阿四撫養長大,與他情若父子,一聞此言如何不驚?一躍而前,伸手握住于管家右臂,厲聲喝道:「他在哪裏?他……他怎樣了?」于管家只覺手臂劇痛,宛似一道鋼箍越收越緊,只得咬緊了牙齒竭力忍痛,額頭上黃豆大的汗珠一粒粒滲將出來,竟說不出一句話。

  苗若蘭緩緩說道:「胡世兄不必焦急,平四爺好好的在那邊。」說著伸手向西邊廂房一指。胡斐放脫了于管家手臂,隨即騰身而起,砰的一聲,踢開西廂房房門,見平阿四躺在榻上,正不住喘息。胡斐大喜,叫道:「四叔,你沒事麼?」

  平阿四在廂房裏早就聽到他聲音,低聲道:「還好,你放心。」胡斐搶上前去,見他臉如金紙,呼吸低微,适才一時之間的喜悅又轉為擔憂,問道:「怎麼受的傷?傷得厲害麼?」平阿四道:「這事說來話長。若不是苗姑娘搭救,今生不能再跟你相見了。」原來眾人一見白鴿傳絲,一窩蜂地湧出大廳。苗若蘭趁機與琴兒將平阿四扶入了廂房。後來寶樹欲待傷他性命,卻已找他不到,情勢緊急,不及仔細尋找,平阿四因此而得保全。

  胡斐點點頭,從衣囊中取出一顆朱紅丸藥,塞在他的口裏,道:「四叔,你先服了這顆傷藥。」

  他見平阿四將傷藥嚼爛吞下,稍稍放心,回到廳上,向苗若蘭一揖到地,道:「多謝姑娘救我平四叔。」苗若蘭忙即還禮,道:「平四爺古道熱腸,小妹欽仰得緊。些些微勞,何足掛齒?」胡斐道:「生死大事,豈是微勞?在下感激不盡。」

  苗若蘭見他神情粗豪,吐屬卻頗為斯文,說道:「胡世兄遠來,莊上無以為敬。琴兒,快取酒肴出來。」胡斐道:「此間主人約定在下,今日午時相會,怎到此刻還不出來相見?」

  苗若蘭道:「主人因有要事下山,想來途中耽擱,未及趕回,致誤世兄之約,小妹先此謝過。」胡斐聽她應對得體,心中更奇:「苗范田三家向稱人材鼎盛,怎地男子漢都縮在後面,卻叫這樣一個看來弱不禁風的少女出來推搪?這姑娘對我絲毫不示怯意,難道她其實武功高強,卻故意深藏不露麼?」

  琴兒托了一隻木盤過來,盤中放著一大壺酒,一隻酒杯,她左手拿著木盤,右手在杯中斟了酒,笑道:「胡相公,山上的雞鴨魚肉、蔬菜瓜果,通統給你的平四爺毀啦。對不起,只好請你喝杯白酒。」

  胡斐見那木盤正在他與苗若蘭之間,伸出左手,在盤邊輕輕一推,木盤徑向苗若蘭肩上撞去。這一推雖似出手甚輕,其實借勁打人,受著的人若不加抵禦,就如中了兵刃之傷無異。苗若蘭不會武藝,只是順乎自然地微微一讓,並未出招化勁,眼見這一下便要身受重傷。

  于管家大驚,他自知武功與胡斐差得太遠,縱不顧性命地上前救援,也必無濟於事,只叫得一聲:「啊喲!」卻見胡斐左手兩根手指已迅捷無比地拉住了木盤,這一下時機湊合得准極,盤邊與苗若蘭的外衣只微微一碰,立即縮回。她絲毫不知就在這一瞬之間,自己已從生到死、從死到生地走了一個循環。

  胡斐道:「令尊打遍天下無敵手,卻何以不傳姑娘武功?素聞苗家劍門中,傳子傳女,一視同仁。」苗若蘭道:「我爹爹立志要化解這場百餘年來糾纏不清的仇怨,是以苗家劍法,至他而絕,不再傳授子弟。」

  胡斐愕然,拿著酒杯的手停在半空,隔了片刻,方始舉到口邊,一飲而盡,叫道:「苗人鳳,苗大俠,好!果然稱得上『大俠』二字!」

  苗若蘭道:「我曾聽爹爹說起令尊當日之事。那時令堂請我爹爹飲酒,旁人說道須防酒中有毒。我爹爹言道:『胡一刀乃天下英雄,光明磊落,豈能行此卑劣之事?』今日我請你飲酒,胡世兄居然也是坦然飲盡,難道你也不怕別人暗算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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