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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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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胡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幾眼,歎了口氣,對胡一刀道:『大哥,天下豪傑之中,除了這位苗大俠,當真再沒第二人是你敵手。他對你推心置腹,這股氣概,當世也只你們兩位了。』胡一刀哈哈笑道:『妹子,你是女中丈夫,你也算得上一個。』夫人向金面佛道:『苗大俠,你是男兒漢大丈夫,果真名不虛傳。我丈夫倘若死在你手裏,不算枉了。你倘若給我丈夫殺了,也不害你一世英名。來,我敬你一碗。』說著斟了兩碗酒,自己先喝了一碗。 「金面佛似乎不愛說話,只雙眉一揚,說道:『好!』接過酒碗。范幫主一直在旁沉著臉,這時搶上一步,叫道:『苗大俠,須防最毒婦人心。』金面佛眉頭一皺,不去理他,自行將酒喝了。夫人抱著孩子,站起身來,說道:『苗大俠,你有什麼放不下之事,先跟我說。否則若你一個失手,給我丈夫殺了,你這些朋友,嘿嘿,未必能給你辦什麼事。』 「金面佛微一沉吟,說道:『四年之前,我有事去了嶺南,家中卻來了一人,自稱是山東武定縣的商劍鳴。』夫人道:『嗯,此人是威震河朔王維揚的弟子,八卦門中好手,八卦掌與八卦刀都很了得。』金面佛道:『不錯。他聽說我有個外號叫作「打遍天下無敵手」,心中不服,找上門來比武。偏巧我不在家,他和我兄弟三言兩語,動起手來,竟下殺手,將我兩個兄弟、一個妹子,全用重手震死。比武有輸有贏,我弟妹學藝不精,死在他手裏,那也罷了,哪知他還將我那不會武藝的弟婦也一掌打死。』夫人道:『此人好橫。你就該去找他啊。』金面佛道:『我兩個兄弟武功不弱,商劍鳴既有此手段,自是勁敵。想我苗家與胡家累世深仇,胡一刀之事未了,不該冒險輕生,是以四年來一直沒上山東武定去。』夫人道:『這件事交給我們就是。』金面佛點點頭,站起身來,抽出佩劍,說道:『胡一刀,來吧。』 「胡一刀只顧吃肉,卻不理他。夫人道:『苗大俠,我丈夫武功雖強,也未必一定能勝你。』金面佛道:『啊,我忘了。胡一刀,你心中有什麼放不下之事?』胡一刀抹抹嘴,站起身來,說道:『你若殺了我,這孩子日後必定找你報仇。你好好照顧他吧。』我心裏想:『常言道:斬草除根。金面佛若將胡一刀殺了,哪肯放過他妻兒?他居然還怕金面佛忘記,特地提上一提。』哪知金面佛說道:『你放心,你若不幸失手,這孩子我當自己兒子一般看待。』 「范幫主與田相公皺著眉頭站在一旁,模樣兒顯得好不耐煩。我心中也暗暗納罕:『瞧胡一刀夫婦與金面佛的神情,互相敬重囑託,倒似是極好的朋友,哪裏會性命相拚?』 「就在此時,胡一刀從腰間拔出刀來,寒光一閃,叫道:『好朋友,你先請!』金面佛長劍輕晃,說聲:『領教!』虛走兩招。田相公叫道:『苗大俠,不用客氣,進招吧!』金面佛突然收劍,回頭說道:『各位通統請出門去!』田相公討了個沒趣,見他臉色嚴重,不敢違背,和范幫主等都退出大廳,站在門口觀戰。 「胡一刀叫道:『好,我進招了。』欺進一步,揮刀當頭猛劈。 「金面佛身子斜走,劍鋒圈轉,劍尖顫動,刺向對方右脅。胡一刀道:『我這把刀是寶刀,小心了。』一面說,一面揮刀往劍身砍去。金面佛道:『承教!』手腕振處,劍刃早已避開。我在滄州看人動刀子比武,也不知看了多少,但兩人那麼快的身手,卻從來沒見過。兩人只拆了七八招,我手心中已全是冷汗。 「又拆數招,兩人兵刃倏地相交,嗆啷一聲,金面佛的長劍給削為兩截。他絲毫不懼,拋下斷劍,要以空手與敵人相搏。胡一刀卻躍出圈子,叫道:『你換柄劍吧!』金面佛道:『不礙事!』田相公卻已將自己的長劍遞了過去。金面佛微一沉吟,說道:『我空手打不過你的單刀,還是用劍的好。』接過長劍,兩人又動起手來。我心想:『滄州的少年子弟比武,明明栽了,還是不肯服氣,定要說幾句話來圓臉。這位金面佛自稱打遍天下無敵手,手上並未輸招,嘴上卻已洩氣,也算得古怪。』後來我才明白,這兩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,拆了這幾招,心中都已佩服對方,自然不敢相輕。 「這時兩人互轉圈子,離得遠遠的,突然間撲上交換一招兩式,立即躍開。這般鬥了十多個回合,金面佛陡然一劍刺向胡一刀頭頸。這一劍去勢勁急之極,眼見難以閃避。胡一刀往地下一滾,甩起刀來,當的一響,又將長劍削斷了。他隨即躍起,叫道:『對不起!不是我自恃兵器鋒利,實是你這一招太過厲害,非此不能破解。』 「金面佛點點頭道:『不礙事。』田相公又遞了一柄劍上來。他接在手中。胡一刀道:『喂,你們借一柄刀來。我這刀太利,兩人都顯不出真功夫。』田相公大喜,當即在從人手中取過一柄刀交給他。胡一刀把自己原來的刀放在桌上,將借來的單刀掂了一掂。金面佛道:『太輕了吧?』橫過長劍,右手拇指與食指捏住劍尖,啪的一聲,將劍尖折了一截下來。這指力當真厲害之極。我心中暗暗吃驚,只聽得胡一刀笑道:『苗人鳳,你不肯占人半點便宜,果然稱得上一個「俠」字。』 「金面佛道:『豈敢,有一事須得跟你明言。』胡一刀道:『說吧。』金面佛道:『我早知你武功高強,苗人鳳未必是你對手。可是我在江湖上到處宣揚「打遍天下無敵手」七字,非是苗人鳳不知天高地厚,狂妄無恥……』胡一刀左手一擺,攔住了他話頭,說道:『我早知你的真意。你想找我動手,可是沒法找到,於是宣揚這七字外號,好激我進關。』他微微苦笑,說道:『現今我進關了。你要是打敗了我,這七字外號名副其實,盡可用得。進招吧!』」 眾人聽到這裏,才知苗人鳳這七字外號的真意。 只聽寶樹說道:「兩人說了這番話,刀劍閃動,又已鬥在一起。這一次兵刃上扯平,兩人各顯平生絕技,起初兩百餘招中,竟是沒分半點上下。後來胡一刀似乎漸漸落敗,一路刀法全取守勢,范、田諸人臉上均現喜色。只見他守得緊密異常,金面佛四面八方連環進攻,卻奈何不得他半點。突然之間,胡一刀刀法一變,出手全是硬劈硬斫。金面佛滿廳遊走,長劍或刺或擊,也靈動之極。 「這單刀功夫,我也曾跟師父下過七八年苦功,知道單刀分『天地君親師』五位:刀背為天,刀口為地,柄中為君,護手為親,柄後為師。這五位之中,自以天地兩位為主,看那胡一刀的刀法,天地兩位固然使得出神入化,而君親師三位,竟也能用以攻敵防身。有時金面佛的長劍奇招突生,從出人意料之外的部位刺去,若用刀背刀口,萬難擋架,胡一刀竟會突然掉轉刀鋒,以刀柄打擊劍刃,迫使敵人變招。至於『展、抹、鉤、剁、砍、劈』六字訣,更加變幻莫測。 「劍上的功夫,那時我可不大懂啦。只胡一刀的刀法如此精奇,而金面佛始終跟他打得不落下風,自然也屬厲害之極。刀劍槍是武學的三大主兵,常言道:『刀如猛虎,劍如飛鳳,槍如游龍。』這兩人使刀的果如猛虎下山,使劍的也確似鳳凰飛舞,一剛一柔,各有各的本事,誰也勝不了誰。起初我還看得出招數架式,到得後來,只瞧得頭暈目眩,生怕當場摔倒,只好轉過了頭不看。 「那時耳中只聽得刀劍劈風的呼呼之聲,偶爾雙刃相交,發出錚的一聲。我向胡一刀的夫人臉上一望,只見她神色平和,竟絲毫不為丈夫的安危擔心。 「我回頭再看胡一刀時,只見他愈打愈鎮定,臉露笑容,似乎勝算在握。金面佛一張黃黃的面皮上卻不洩露半點心事,既不緊張,亦不氣餒。只見胡一刀著著進逼,金面佛卻不住倒退。范幫主和田相公兩人的神色愈來愈沉重。我心想:『難道金面佛竟要輸在胡一刀手裏?』 「忽聽得啪、啪、啪一陣響,田相公拉開彈弓,一陣連珠彈突然往胡一刀上中下三路射去。胡一刀哈哈大笑,將單刀往地下一摔。金面佛臉一沉,長劍揮動,將彈子都撥了開去,縱到田相公身旁,夾手搶過彈弓,啪的一聲,折成了兩截,遠遠拋在門外,低沉著嗓子道:『出去!』我好生奇怪:『人家怕你打輸,才好意相助,你卻如此不識好歹。』田相公紫漲了臉皮,怒目向金面佛瞪了一眼,走出門去。 「金面佛拾起單刀,向胡一刀拋去,說道:『咱們再來。』胡一刀伸手接住,順勢一刀揮出,當的一響,刀劍相交。鬥了一陣,眼見日已過午,胡一刀叫道:『肚子餓啦,你吃不吃飯?』金面佛道:『好,吃一點。』兩人坐在桌邊,旁若無人地吃了起來。胡一刀狼吞虎嚥,一口氣吃了七八個饅頭、一隻雞、半隻羊腿。金面佛卻只吃了兩條雞腿。胡一刀笑道:『你吃得太少,難道內人的烹調手段不行麼?』金面佛道:『很好。胡大嫂,多謝了!』夾了一大塊羊肉吃了。 「吃過飯,兩人抹抹嘴再打,不久都施開輕身功夫,滿廳飛奔來去。別瞧胡一刀身子粗壯,進退閃避,竟靈動異常;金面佛手長腿長,自也不能慢了。這一番撲擊,我看得越加眼花繚亂,忽聽得啊的一聲,胡一刀左足一滑,跪了下去。這原是金面佛進招的良機,他只要一劍劈下,敵手萬難閃避,哪知金面佛反向後躍,叫道:『你踏著彈子,小心了!』胡一刀膝未點地,早已站起,道:『不錯!』左手拾起彈子,中指一彈,嗤的一聲,那彈子從門中直飛出去。 「金面佛叫道:『看劍!』挺劍又上。兩人翻翻滾滾,直鬥到夜色朦朧,也不知變換了多少招式,兀自難分勝敗。金面佛躍出圈子,說道:『胡兄,你武藝高強,在下佩服得緊。咱們挑燈夜戰呢,還是明日再決雌雄?』胡一刀笑道:『你讓我多活一天吧!』金面佛道:『不敢!』退後三步,長劍一伸,一招『丹鳳朝陽』,轉身便走。這『丹鳳朝陽』式雖為劍招,但他退後三步再使將出來,已變為行禮致敬。胡一刀豎起刀來,斜斜向上一指,這一招『參拜北斗』,也是向對方致意。兩人初鬥時性命相搏,但打了一日,相互欽佩,分手之時,居然都使出了武林中最恭敬的禮節。 「胡一刀待敵人去後,飽餐了一頓,騎上馬疾馳而去。我心想,他必是要到南邊大屋去窺探敵人動靜,說不定要暗施偷襲,只要將金面佛傷了,餘人沒一個是他對手。我滿心要想去跟田相公通風報信,叫他防備,只害怕撞到胡一刀,卻又不敢出外。 「這一晚隔房雖然沒人打鼾,我可仍睡不安穩,一直留神傾聽胡一刀回轉的馬蹄聲。但守到半夜,仍沒聲息。我想,去南邊大屋,快馬奔馳,不用一個時辰便可來回,難道他給金面佛發覺了,寡不敵眾,因而喪命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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