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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六


  眾人聽到這裏,都抬起頭來,望瞭望廳中對聯上「大言天下無敵手」和「苗人鳳」等字。

  寶樹道:「苗大俠這七字外號,直到現下,我還是覺得有點兒過於目中無人。那天晚上見到,自然十分驚訝。只見他身材極高極瘦,宛似一條竹篙,面皮蠟黃,滿臉病容,一雙破蒲扇般的大手,攤著放在桌上。我說他這對手像破蒲扇,因為手掌瘦得只剩下一根根骨頭。我當時自然不知道他是誰,到後來才知是金面佛苗人鳳苗大俠。

  「那胡一刀自顧自逗弄孩子,竟似沒瞧見這許多人進來。苗大俠也一句話不說,自有他的從人斟上酒來。那幾十個漢子瞪著眼睛瞧胡一刀。他卻只管蘸酒給嬰兒吮。他蘸一滴酒,仰脖子喝一碗,爺兒倆竟勸上了酒。操你奶奶的,你們見過嗎?嘿嘿,幸好苗小姐不在,否則老子不敢說粗話,可有多憋氣!

  「我心中怦怦亂跳,只想快快離開這是非之地,可是又怎敢移動一步?那時候啊,只要誰稍稍動一動,幾十把刀劍立時就砍將下來,就算不是對準了往我身上招呼,只須挨著一點邊兒,那也非去了半條小命不可。

  「胡一刀和苗大俠悶聲不響的,各自喝了十多碗酒,誰也不向誰瞧一眼。忽然房中夫人醒了,叫了聲:『大哥!』就在這時,那嬰兒哇的一聲大哭起來。胡一刀手一顫,嗆啷一聲,酒碗落在地下,跌得粉碎。他臉色立變,抱著孩子站起。苗大俠『嘿、嘿、嘿』地冷笑三聲,轉身出門。眾人一齊跟出,片刻之間,馬蹄聲漸漸遠去。我本來只道一場惡鬥定然難免,哪知道孩子這麼一哭,苗大俠居然立刻就走。我和掌櫃、夥計們面面相覷,摸不著半點頭腦。

  「胡一刀抱著孩子走進房去,那房間的板壁挺薄,只聽夫人問道:『大哥,是誰來了啊?』胡一刀道:『幾個毛賊,你好好睡吧!別擔心。』夫人歎了口氣,低聲道:『不用騙我,是金面佛來啦。』胡一刀道:『不是的,你別瞎疑心。』夫人道:『那你幹嗎說話聲音發抖?你從來不是這樣的。』

  「胡一刀不語,隔了片刻說道:『你猜到就算啦。我不會怕他的。』夫人道:『大哥,你千萬別為了我,為了孩子擔心。你心裏一怕,就打他不過了。』胡一刀歎了口長氣,道:『也不知道為什麼,我從來天不怕地不怕,今晚抱著孩子,見到金面佛進來,他把包袱往桌上一放,眼角向孩子一晃,我就全身出了一陣冷汗。妹子,你說得不錯,我就是怕金面佛。』夫人道:『你不是自己怕他,是怕他害我,怕他害咱們孩子。』胡一刀道:『聽說金面佛行俠仗義,江湖上都叫他苗大俠,總不會害女人孩子吧?』他說這幾句話時聲音更加發顫,顯是心裏半分兒也拿不准。我聽了這幾句話,忽然可憐他起來,心想:『這人臉上一副凶相,原來心裏卻害怕得緊。』

  「只聽夫人輕聲道:『大哥,你抱了孩子,回家去吧。等我養好身子,到關外尋你。』胡一刀道:『唉,那怎麼成?要死,咱倆也死在一塊。』夫人歎道:『早知如此,當年我不阻你南來跟金面佛挑戰倒好。那時你心無牽掛,准能勝他。』胡一刀笑道:『今日相逢,也未必就敗在他手裏。他那個「打遍天下無敵手」的黃包袱,只怕得換換主兒。』他雖帶笑而說,但聲音微微發顫,即使隔了一道板壁,仍聽得出來。

  「夫人忽道:『大哥,你答允我一件事。』胡一刀道:『什麼?』夫人道:『咱們把一切跟金面佛明說了,瞧他怎麼說。他號稱大俠,難道不講道理?』

  「胡一刀道:『我在外面一邊喝酒,一邊心中琢磨,十幾條可行的路子都細細想過了。你剛生下孩子,怎能出外?我自己去,一說就僵。倘若有個人能使,你的主意倒也行得。』夫人想了一會,道:『那個醫生倒挺能幹的,口齒伶俐,不如煩他一行。』胡一刀道:『此人貪財,未必可靠。』嘿嘿,這胡一刀倒是老子的知己。夫人道:『咱們重重酬謝他就是。』哈哈,老和尚年輕之時,確是好酒貪財,說出來也不怕各位笑話,我一聽『重重酬謝』四字,早就打定了主意:『就是水裏火裏,也要為他走一遭。』

  「他們夫妻倆低聲商量了幾句,胡一刀就出來叫我進房,說道:『明日一早,有人送信來。相煩你跟隨他前去,送我的回信給金面佛苗大俠,就是剛才來喝酒的那位黃臉大爺。』我想此事何難,當下滿口答應。

  「次日大清早,果然一個漢子騎馬送了一封信來給胡一刀。我聽胡一刀給他夫人念信,原來是苗大俠約他比武,要他自擇日子地方。胡一刀寫了一封回信交給我。我向客店掌櫃借了匹馬,跟了那漢子前去。向南走了三十多裏,那漢子領我進了一座大屋。苗大俠、范幫主、田相公都在裏面,此外還有四五十人,男的女的、和尚道士都有。

  「田相公看了那信,說道:『不必另約日子了,我們明天准到。』我道:『相公還有什麼吩咐?』田相公道:『你去跟胡一刀說,叫他先買定三口棺材,兩口大的,一口小的,免得大爺們到頭來破費。』我回到客店,把這幾句話對胡一刀夫婦說了,心想他們必定破口大駡,哪知他們只對望了一眼,一言不發。兩個人輪流抱著孩子,只管親他疼他,好似自知死期已近,多抱一刻也是好的。

  「這一晚我盡做噩夢,一會兒夢見胡一刀將苗大俠殺了,一會兒夢見苗大俠將胡一刀殺了,一會兒又夢見這兩人把我殺了。睡到半夜,忽然給幾下怪聲吵醒,一聽原來是隔壁房裏胡一刀在哭泣。

  「我好生奇怪;心想:『瞧他也是個響噹噹的漢子,大丈夫死就死了,事到臨頭,還哭些什麼?怎地如此膿包?』卻聽他嗚咽著道:『孩子,你生下三天,便成了沒爹沒娘的孤兒,將來有誰疼你?你餓了冷了,誰來管你?你受人欺侮,誰來幫你?』

  「起初我還罵他膿包,聽到後來,卻不禁心裏酸了,暗想:這麼兇惡粗豪的一條猛漢子,對小孩兒竟如此愛憐。他哭了一陣,他夫人忽道:『大哥,你不用傷心。倘若你當真命喪金面佛之手,我決定不死,好好將孩子帶大就是。』胡一刀大喜,道:『妹子,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件事。若我不幸死了,你又怎能活著?現下你肯毅然挑起這副重擔,我就沒什麼擔憂的了。哈哈,一個人生在世上,又有哪一個不死的?跟這位天下第一高手痛痛快快地打一場,那也是百年難逢的奇遇啊!』

  「我聽了這番話,覺得他真是個奇人,只聽他大笑了一會,忽又歎氣道:『妹子,刀劍一割,頸中一痛,什麼都完事啦。死是很容易的,你活著可就難了。我死了之後,無知無覺,你卻要日日夜夜地傷心難過。唉,我心中真捨不得你。』夫人道:『我瞧著孩子,就如瞧著你一般。等他長大了,我叫他學你的樣,什麼貪官污吏、土豪惡霸,見了就是一刀。』胡一刀道:『我生平的所作所為,你覺得都沒錯?要孩子全學我的樣?』夫人道:『都沒錯!要孩子全學你的好樣!』胡一刀道:『好,不論我是死是活,這一生過得無愧天地。這只鐵盒兒,等孩子過了十六歲生日時給他。』

  「我在門縫中悄悄張望,只見夫人抱著孩子,胡一刀從衣囊中取出一隻鐵盒來,那就是這一隻盒子了。不過那時闖王的軍刀卻在天龍門田家手裏,並非放在盒裏。

  「那麼盒中放的是什麼呢?你們定然要問。當時我心中也是老大個疑竇。可是胡一刀不打開盒子,我自然也沒法看到。

  「他交代了這些話後,心中無牽無掛,倒頭便睡,片刻間鼾聲大作。這打鼾聲就如炮轟雷鳴一般。我知道沒什麼聽的了,想合眼睡覺,但隔壁那鼾聲實在響得厲害,吵得我怎睡得著?我心裏想:這位少年夫人千嬌百媚,如花似玉,卻嫁了胡一刀這麼個又粗魯又醜陋的漢子,這本已奇了,居然還死心塌地地敬他愛他,那更是叫人說什麼也想不通。

  「第二日天沒亮,夫人出房來吩咐店伴,宰一口豬一口羊,又要殺雞殺鴨,她親自下廚去做菜。我勸道:『你生孩子沒過三朝,勞碌不得,否則日後腰酸背痛,麻煩可多著了。』她笑了笑道:『眼前的麻煩已夠多了,還管日後呢?』胡一刀見她累得辛苦,也勸她歇歇。夫人也只朝他笑笑,自顧自做菜。胡一刀笑道:『好,再吃一次你的妙手烹調,死而無憾。』我這才明白,原來她知夫妻死別在即,無論如何,要再做一次菜給丈夫吃。

  「到天色大亮,夫人已做好了二三十個菜,放滿了一桌。胡一刀叫店伴打來幾十斤酒,放懷大喝。夫人抱著孩子坐在他身旁,給他斟酒布菜,臉上竟自帶著笑容。

  「胡一刀一口氣喝了七八碗白乾,用手抓了幾塊羊肉入口,只聽得門外馬蹄聲響,漸漸馳近。胡一刀與夫人對望一眼,笑了一笑,臉上神色都顯得難捨難分。胡一刀道:『你進房去吧。等孩子大了,你記得跟他說:「爸爸叫他心腸狠些硬些。」就這麼一句話。』夫人點了點頭,道:『讓我瞧瞧金面佛是什麼模樣。』

  「過不多時,馬蹄聲在門外停住,金面佛、范幫主、田相公又帶了那幾十個人進來。胡一刀頭也不抬,說道:『吃吧!』金面佛道:『好!』坐在他對面,端起碗就要喝酒。田相公忙伸手攔住,說道:『苗大俠,須防酒肉之中有甚古怪。』金面佛道:『早知胡一刀是鐵錚錚的好漢子,行事光明磊落,豈能暗算害我?』舉起碗一仰脖子,一口喝幹,夾塊雞肉吃了,他吃菜的模樣可比胡一刀斯文得多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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