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雪山飛狐 | 上頁 下頁
十八


  「他越遲歸,我越不放心,但聽隔壁房裏夫人輕輕唱著歌兒哄孩子,卻一點不為丈夫擔心,又覺奇怪。

  「到後來晨雞報曉,五更天時,胡一刀騎著馬回來了。我急忙起來,見他坐騎已換了一匹,去時騎青馬,回來時騎的卻是黃馬。那黃馬奔到店前,胡一刀一躍落鞍,那馬晃了幾下,撲地倒了,口吐白沫而死。我過去看時,見那馬全身大汗淋漓,原來是累死的。瞧這情形,這一晚他竟長途跋涉,不知去了哪裏。我心想:今日他還要跟金面佛拚鬥,昨晚不好好安睡,養好氣力以備大戰,卻去累了一晚,真是個怪人。

  「這時夫人也已起來,又做了一桌菜。胡一刀竟不再睡,將孩子一拋一拋地玩弄。待得天色大明,金面佛又與田相公等來了。苗胡兩人對喝了三碗酒,沒說什麼話,踢開凳子,抽出刀劍就動手。打到天黑,兩人收兵行禮。金面佛道:『胡兄,你今日氣力差了,明日只怕要輸。』胡一刀道:『那也未必。昨晚我沒睡覺,今晚安睡一宵,氣力就長了。』金面佛奇道:『昨晚沒睡覺?那不對。』

  「胡一刀笑道:『苗兄,我送你一件物事。』從房裏提出一個包裹,擲了過去。金面佛接過,解開一看,原來是個割下的首級,首級之旁還有七枚金鏢。范幫主向那首級望了一眼,驚叫道:『是八卦刀商劍鳴!』金面佛拿起一枚金鏢,在手裏掂了掂,似乎分量挺沉,見鏢身上刻著四字:『八卦門商』,說道:『昨晚你趕到山東武定縣了?』胡一刀笑道:『累死了五匹馬,總算沒誤了你約會。』

  「我又驚又怕,怔怔地望著胡一刀。從直隸滄州到山東武定,相去近三百里,他一夜之間來回,還割了一個武林大豪的首級,這人行事當真是神出鬼沒。

  「金面佛道:『你用什麼刀法殺他?』胡一刀道:『此人的八卦刀功夫,確是了得,我接住了他七枚連珠鏢,跟著用「沖天掌蘇秦背劍」這一招,破了他八卦刀法第二十九招「反身劈山」。』金面佛一怔,奇道:『沖天掌蘇秦背劍?這是我苗家劍法啊?』胡一刀笑道:『正是,那是我昨天從你這兒偷學來的功夫。我不用刀,是用劍殺他的。』

  「金面佛道:『好!你替苗家報仇,用的是苗家劍法,足見盛情。』胡一刀笑道:『你苗家劍獨步天下,以此劍法殺他何難,在下只代勞而已。』

  「我這時方才明白,胡一刀是處處尊重金面佛。商劍鳴害了苗家四人,胡一刀若用刀將他殺了,豈非顯得苗家劍不如八卦刀?更加不如胡家刀法?只是他一日之間,能學得苗家劍的絕招,用以殺了另一個武學名家,這番功夫實不由得令人不為之心寒。他直到這日鬥完,才拿出首級來,毫無居功賣好之意,更大方磊落,而其自恃不敗,也已明顯得很了。

  「我想到此節,范田兩人早已想到。兩人臉色蒼白,互相使了個眼色,轉身便走。金面佛望望夫人手裏抱著的孩子,解下背上的黃包袱,打了開來。我心想這裏面不知裝著些什麼古怪物事,伸長了脖子一瞧,卻見包袱裏只幾件尋常衣衫。金面佛將那塊黃布一抖,瞧著布上繡著的七個字,低聲道:『嘿,打遍天下無敵手!胡吹大氣!』伸手抱過孩子,將黃布包在他身上,對胡一刀道:『胡兄,若你有甚三長兩短,別擔心這孩子有人敢欺侮他。』胡一刀大喜,連連稱謝。

  「金面佛去後,胡一刀又飽餐了一頓,這才睡覺,這一睡下來,鼾聲更加驚天動地。

  「待到二更時分,忽聽屋頂上腳步聲響,有人叫道:『胡一刀,快滾出來領死!』胡一刀並沒驚醒,仍鼾聲大作。不久喝罵聲越來越響,人也越來越多。胡一刀如聾了一般,只是沉睡。我想此人武藝雖高,卻太不機靈,屋外來了許多敵人,竟毫不驚覺。但說也奇怪,胡一刀固然沒聽見,夫人明明醒著,卻只低聲哼歌兒哄孩子,對窗外屋頂的叫嚷,也置之不理,沒去推醒丈夫迎敵。

  「屋外那些人盡是吵嚷,卻又不敢闖進屋來,胡一刀則只管打鼾。屋內屋外一唱一和,響成一片。吵了半個時辰,夫人忽然柔聲道:『孩子,外邊有許多野狗,想吠叫一夜,吵得爹爹睡不成覺,叫他明兒跟苗伯伯比武輸了。你說這群野狗壞不壞?』孩子生下來還只幾天,自然不會說話,只伊伊啊啊幾聲。夫人道:『真是乖孩子,你也說野狗壞。讓媽媽去趕走了,好不好?』那孩子又啊啊幾聲。夫人道:『嗯,你也說好,真不枉了爹媽疼你。』她左手抱了孩子,右手從床頭拿起一根綢帶,推開窗子,嗖的一下,躍了出去。

  「我大吃一驚,瞧不出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女子,輕功竟如此了得。我忙走到窗邊,在窗格紙上刺了一個孔。向外張望,只見屋面上高高矮矮,站了二三十條大漢,手中都拿著兵刃,正在大聲吆喝。夫人右手一揮,一條白綢帶如長蛇也似的伸了出去,捲住一條大漢手上的單刀,一奪一放,那大漢叫聲啊喲,單刀脫手,身子卻從屋面上摔了下去,砰的一聲,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下。

  「其餘的漢子譁然叫嚷,紛紛撲上。月光之下,只見夫人手中的白綢帶就如是一條白龍,盤旋飛舞,縱橫上下,但聽得嗆啷、嗆啷、啊喲、啊喲、砰蓬、砰蓬之聲連響,不到一頓飯功夫,幾十條漢子的兵刃全讓夫人用綢帶奪下,人都摔下了屋頂。這些人哪敢再鬥,爬起身來便逃,有些連馬也不敢騎,把牲口撇下也不要了。只把我瞧得目瞪口呆,心驚肉跳。夫人將那些兵刃從屋頂踢在地下,也不撿拾,抱了孩子進屋餵奶。胡一刀始終鼾聲如雷,似乎渾不知有這麼一回事。

  「次日早晨,夫人做了菜,命店伴拾起兵刃,用繩子系住,一件件都掛在屋簷下,北風一吹,刀啦、劍啦、錘啦、鞭啦,相互撞擊,叮叮噹當的甚是好聽。

  「吃過早飯,金面佛又來啦。他聽得聲音,抬頭一瞧,見了這些兵刃,已知原委,向跟隨他來的眾人狠狠瞪了一眼。那些人低了頭不敢瞧他。金面佛罵道:『不要臉!算什麼男子漢?都給我滾開!』那些人不敢做聲,都退了幾步。我想,夫人昨晚若要殺了這些人,當真易如反掌,就算將他們一一點倒,都橫躺在地,也毫不為難,只不過這一來,未免削了金面佛的臉面。

  「金面佛道:『胡兄,這批沒出息的傢伙吵得你難以安睡。咱們今日停戰,你好好睡一覺,明日再比。』胡一刀笑道:『是內人打發的,兄弟睡著不知。來吧!』單刀一振,立個門戶。

  「金面佛向胡夫人道:『多承大嫂手下容情,饒了這些傢伙的性命。』夫人微微一笑。胡一刀與苗人鳳兩人客氣幾句,隨即刀劍相交。

  「這一日打到天黑,仍不分勝負。金面佛收劍道:『胡兄,今日兄弟不回去啦。想跟你痛飲一番,然後抵足而眠,談論武藝。』胡一刀大笑,叫道:『妙極,妙極。兄弟參研苗兄劍法,尚有許多不明之處,今晚正好領教。』金面佛向范幫主、田相公道:『你們走吧,今晚我住在這裏。』

  「不由得大驚失色,說道:『苗大俠,小心他的奸計……』金面佛冷然道:『我愛怎麼便怎麼,你管得著?』田相公道:『你別忘了殺父之仇,做個不孝子孫。』金面佛臉一沉。范田二人不敢再說,帶著眾人走了。

  「這一晚兩人一面喝酒,一面談論武功。金面佛將苗家劍的精要,一招一式講給胡一刀聽。胡一刀也把胡家刀法毫不藏私地說得十分細緻。兩人越談越投機,他們說這叫做相見恨晚,是嗎?兩人喝幾碗酒,站起來試演幾招,又坐下喝酒。他二人談論的都是最高深的功夫,我雖清清楚楚地聽在耳裏,自然一句也不懂。

  「說到半夜,胡一刀叫掌櫃的開了一間上房,他和金面佛當真同榻而眠。我暗自尋思:『兩個活人進房,明日房中定有個死人,卻不知誰先下手?金面佛似乎不是奸險小人,這一回他可要糟了。』

  「後來轉念又想,胡一刀粗豪魯莽,遠不如金面佛精細。兩人武功雖不相上下,但說到鬥智弄巧,定是金面佛勝了一籌。那麼明日活著出來的,想必是金面佛而不是胡一刀了。

  「我好奇心起,悄悄走到他們房外窗邊偷聽。那時兩人談論的已不是武功,而是江湖上的奇聞秘事,和兩人往日的所作所為。有時金面佛說在什麼地方殺了一個凶徒,有時胡一刀說在什麼時候救了一個苦人,說到痛快處,一齊拍掌大笑。只把我聽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。我想胡一刀窮凶極惡,做這些事並不奇怪,但金面佛的外號中有個『佛』字,竟也是這般的殺人不眨眼。

  「說到後來,金面佛忽然歎道:『可惜啊可惜!』胡一刀道:『可惜什麼?』金面佛道:『倘若你不姓胡,或是我不姓苗,咱倆定然結成生死之交。我苗人鳳一向自負得緊,這一回見了你,那可真口服心服了。唉,天下雖大,除了胡一刀,苗人鳳再沒可交之人。』胡一刀道:『我若死在你手裏,你可和我內人時常談談。她是女中豪傑,遠勝你那些膽小鬼朋友。』金面佛怒道:『哼,這些傢伙哪裏配得上做我朋友?』

  「他們說來說去,總是不涉及上代結仇之事。偶爾有人把話帶得近了,另一個立即將話頭岔開。這一晚兩人竟沒睡覺,累得我也在窗外站了半夜。院子裏寒風刺骨,把我兩隻腳凍得沒了知覺。到天色大明,金面佛忽然走到窗邊,冷笑道:『哼,聽夠了麼?』但聽得格的一響,胡一刀道:『苗兄,此人還好,饒了他吧!』我只覺得頭上給什麼東西一撞,登時昏了過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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