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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五


  「那漢子道:『這邊還有。』領我走到西廂,炕上也有三個受傷的躺著,身上也都是兵刃的新傷。我給上藥止了血,又給他們服些寧神減疼的湯藥。七個人先後都睡著了。那幾個漢子見我用藥有效,對我就客氣些了,不再像初時那般兇狠。他們叫店伴在東廂房用門板給我搭一張床,以防有人傷勢生變,隨時可以醫治。

  「睡到雞鳴時分,門外馬蹄聲響,奔到店前,那一批漢子一齊出去迎接。我裝睡偷看,只見進來了兩人,一個叫化子打扮,雙目炯炯有神,另一個面目清秀,年紀不大。這兩人走到炕邊察看傷者。受傷的人忙忍痛坐起,對兩人極是恭敬。我聽他們叫那化子為范幫主,叫那青年為田相公。」

  他說到這裏,頓了一頓,向田青文道:「我初見令尊的時候,姑娘還沒出世呢。令尊為人是挺精明的,那天早晨他那副果斷幹練的模樣,今日就在眼前一般。」田青文眼圈兒一紅,垂下了頭。

  寶樹道:「沒受傷的幾個漢子之中,有一人低聲說道:『范幫主,田相公,張家兄弟從關外一路跟隨這點子夫妻南來,查得確確實實,鐵盒兒確在點子身上。』」

  眾人聽到「鐵盒兒」三字,相互望了一眼,都想:「說到正題啦。」

  寶樹道:「范幫主點了點頭。那漢子又道:『咱們都候在唐官屯接應,派人給您兩位和金面佛苗大俠送信。不料給那點子瞧破了。他一人攔在道上,說道:「我跟你們素不相識,一路跟著我作甚?你們是苗范田三家派來的是不是?」張大哥道:「你知道就好啦。」那點子臉一沉,夾手將張大哥的刀奪了去,折為兩段,拋在地下,說道:「我不想多傷人命,快滾吧!」我們見點子手下厲害,一擁而上。張大哥卻飛腳去踢他娘子的大肚子。那點子大怒,說道:「我本欲相饒,你們竟如此無禮!」搶了一把刀,一口氣傷了我們七人。』

  「田相公道:『他還說了些什麼話?』那漢子道:『那點子本來還要傷人,他娘子在車中叫道:「算啦,給你沒出世的孩子積積德吧!」那點子笑了笑,雙手一拗,將那柄刀折斷了。』田相公向范幫主望了一眼,問道:『你瞧清楚了?當真是用手折斷的?』那漢子道:『是,小人當時正在他身旁,瞧得清清楚楚。』田相公嗯了一聲,抬起了頭出神。范幫主道:『賢弟不用擔心,苗大俠定能對付得了他。』

  「那漢子道:『他去江南,定要打從此處過。兩位守在這裏,管叫他逃不了。』范田二人臉色鄭重,一面低聲商量,慢慢走了出去。

  「我等他們出去後,這才假裝醒來,起身給七個傷者換藥。我心裏想:『那點子不知是誰,他確是手下容了情。這七人傷勢雖重,卻沒一個傷到要害。』

  「這天傍晚,大家正在廳上吃飯,一個漢子奔了進來,叫道:『來啦!』眾人臉上變色,拋下筷子飯碗,抽出兵刃,搶了出去。我悄悄跟在後面,心中害怕,可也想瞧個熱鬧。

  「只見大道上塵土飛揚,一輛大車遠遠駛來。范田二位率眾迎了上去。我跟在最後。那大車駛到眾人面前,就停住了。范幫主叫道:『姓胡的,出來吧。』只聽得車簾內一人說道:『叫化兒來討賞是不是?好,每個人施捨一文!』眼見黃光連閃,眾人啊喲、啊喲的幾聲叫,先後摔倒。范田兩位武功高,沒摔倒,但手腕上還是各中了一枚金錢鏢,一杖一劍,撒手落地。田相公叫道:『范大哥,扯呼!』

  「范幫主身手好生了得,彎腰拾起鐵杖,如風般搶到倒在地下的幾名漢子身旁,要給他們解開穴道。我學跌打之時,師父教過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,因此范幫主伸手解穴,我也懂得一點兒。哪知他推拿按捏,忙個不了,倒在地下的人竟紋絲不動。車中那人笑道:『很好,一文錢不夠,每人再賞一文。』又是十幾枚銅錢一枚跟著一枚撒出來,每人穴道上中了一下,登時四肢活動,紛紛站起。

  「田相公橫劍護身,叫道:『姓胡的,今日我們甘拜下風,你有種就別逃。』車中那人並不回答,但聽得嗤的一聲,一枚銅錢從車中激射而出,正打在他劍尖之上,錚的一響,那劍直飛出去,插在土中。田相公舉起持劍的右手,虎口上流出血來。

  「他見敵人如此厲害,臉色大變,手一揮,與范幫主率領眾人奔回客店,背起七個傷者,上馬向南馳去。田相公臨去之時,又給了我二十兩銀子。我見他這等慷慨,確是位豪俠君子,心想:『車中定是個窮凶極惡的歹徒,否則像田相公這樣的好人,怎會跟他結仇?』正要回家,只見那輛大車駛到了客店門口停下。我好奇心起,要瞧瞧那歹徒怎生模樣,當下躲在櫃檯後面,望著車門。

  「只見門簾掀開,車中出來一條大漢,這人生得當真兇惡,一張黑漆臉皮,滿腮濃髯,頭髮卻又不結辮子,蓬蓬松松地堆在頭上。我一見他模樣,就嚇了一跳,心想:『你奶奶的,哪裏鑽出來一個惡鬼?』只想快些離開客店回家,但說也奇怪,兩隻眼睛望住了它,竟不能避開。我心中暗罵:『大白日見了鬼,莫非這人有妖法?』

  「只聽那人說道:『勞駕,掌櫃的,這兒哪裏有醫生?』掌櫃的向我一指,說道:『這個就是醫生。』我雙手亂搖,忙道:『不,不……』那人笑道:『別怕,我不會將你煮熟來吃了。』我道:『我……我……』那人沉著臉道:『若要吃你,也只生吃。』我更加怕了,那人卻哈哈大笑起來。我這才知他原來是說笑,心想:『你講笑話,也得揀揀人,老子是給你消遣的麼?你這狗日的惡鬼!』但心裏是這麼說,嘴裏卻半句話也出不了口。

  「那人說道:『掌櫃的,給我兩間乾淨上房。我娘子要生產,快去找個穩婆來。』他眉頭一皺,說道:『路上驚動了胎氣,怕是難產。醫生,請你別走開。』掌櫃的聽說要在他店裏生產,弄髒屋子,自然老大不願意,但見了他這副凶霸霸的模樣,半句也不敢多說,可是鎮上做穩婆的劉婆婆前幾天死啦,掌櫃的只得跟他說實話。那人模樣更可怕了,摸出一錠大銀,拋在桌上,道:『掌櫃的,勞你駕到別處去找一個,越快越好。』我心想:『怎麼這批人一出手都是二十兩銀子?』

  「那惡鬼模樣的人等掌櫃安排好了房間,從車中扶下一個女人來。這女人全身裹在皮裘之中,只露出了一張臉蛋。這一男一女哪,打個比方,那就是貂蟬嫁給了張飛,觀音娘娘嫁給了判官。我一見那女子如此標緻,又嚇了一跳,心下琢磨:『這定是一位官家的千金小姐,不知怎地遭逼嫁給了這惡鬼?是了,定是給他搶來做押寨夫人的。』不知怎的,我起了個怪念頭:『這位夫人和田相公才是一對兒,說不定是這惡鬼搶了田相公的夫人,他兩人才結下仇怨。』

  「沒過中午,那個夫人就額頭冒汗,哼哼唧唧地叫痛。那惡鬼焦急得很,要親自去找穩婆,那夫人卻又拉著他手,不許他走開。到未牌時分,小孩兒要出來,實在等不得了。那惡鬼要我接生,我自然不肯。你們想,我一個堂堂男子漢,給婦道人家接生怎麼成?那是一千一萬個晦氣,這種事一做,這一生一世就註定倒足了黴。

  「那惡鬼道:『你接嘛,這裏有二百兩銀子。不接嘛,那也由你。』他伸手一拍,將方桌的角兒拍下了一塊。我想:『性命要緊。再說,這二百兩銀子哪,做十年跌打醫生也賺不到,倒黴一次又有何妨?』便給那夫人接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子。

  「這小子哭得好響,臉上全是毛,眼睛睜得大大的,生下來就是一副凶相,倒真像他爹,日後長大了十九也是個歹人。

  「那惡鬼很開心,當真就捧給我十隻二十兩的大元寶。那夫人又給了我一錠黃金,總值得八九十兩銀子。那惡鬼又捧出一盤銀子,客店中從掌櫃到灶下燒火的,每人都送了十兩。這一下大夥兒可就樂開啦。那惡鬼拉著大夥兒喝酒,連打雜的、掃地的小廝,都叫上了桌。大家管他叫胡大爺。他說道:『我姓胡,生平只要遇到做壞事的,立時一刀殺了,因此名字叫做胡一刀。你們別大爺長大爺短的,我也是窮漢出身。打從惡霸那裏搶了些錢財,算什麼大爺?叫我胡大哥得啦!』

  「我早知他不是好人,他果然自己說了出來。大夥不敢叫他『大哥』,他卻逼著非叫不可。後來大夥兒酒喝多了,大了膽子,就跟他大哥長、大哥短起來。這一晚他不放我回家,要我陪他喝酒。喝到二更時分,別人都醉倒了,只我酒量好,還陪著他一碗一碗對付著灌。他越喝興致越高,進房去抱了兒子出來,用指頭蘸了酒給他吮。這小子生下不到一天,吮著烈酒非但不哭,反而舐得津津有味,真是天生的酒鬼。

  「就在那時,南邊忽然傳來馬蹄聲響,一共有二三十匹馬,轉眼就奔到了店門口,跟著就聽得拍門聲響。掌櫃的早醉得胡塗啦,跌跌撞撞地去開門。門一打開,進來了二三十條漢子,個個身上帶著兵刃。這些人在門口排成一列,默不作聲。只其中一人走上前來,在一張桌旁坐下,從背上解下一個黃布包袱,放在桌上。燭光下看得分明,包袱上用黑絲線繡著七個字:『打遍天下無敵手』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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