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雪山飛狐 | 上頁 下頁 |
十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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眾人一怔,都感奇怪:「瞧她這副文雅秀氣的樣兒,自是不會武藝,但她是『打遍天下無敵手』金面佛苗大俠的愛女,難道她父親竟不傳授一兩手絕技給她?」 苗若蘭眼見眾人臉色,已知大家心意,說道:「我爹說道,百餘年來,胡苗范田四家子孫怨怨相報,沒一代能得善終。任他武藝如何高強,一生不是忙著去殺人報仇,就是防人前來報仇。一年之中,難得有幾個月安樂飯吃,就算活到了七八十歲高齡,仍不免給仇家殺了。練了武功非但不能防身,反足以致禍。因此我爹立下一條家訓,自他以後,苗門的子孫不許學武。他也決不收一個弟子。我爹說道:縱然他將來給仇人殺了,苗家子弟不會武藝,自然無法為他報仇。那麼這百餘年來越積越重的血債,愈來愈糾纏不清的冤孽,或許就可一筆勾銷了。」 寶樹合十道:「善哉,善哉!苗大俠能如此大徹大悟,甘願讓蓋世無雙的苗家劍劍法自他而絕,雖是武林的大損失,卻也是一件大大善事。」 苗若蘭見那臉有刀疤的僕人目中發出異光,心中微感奇怪,向寶樹道:「我進去歇歇,大師跟各位伯伯叔叔,失陪了。」說著襝衽行禮,進了內堂。 寶樹道:「苗姑娘心地仁慈,不忍再聽此事。她既有意避開,老衲就跟各位說說。」 這一日自清晨起到此刻,只不過幾個時辰,日未過午,但各人已經歷了不少突兀之事,心中積下不少疑團,何況又與一己生死有關,都急欲明白真相。 只聽寶樹說道:「自從闖王的四大衛士相互仇殺以後,四家子孫百餘年來斫殺不休。只是那姓胡的賣主求榮,為武林同道所共棄,所以每次大爭鬥,胡家子孫勢孤,十九落在下風。可是胡家的家傳武功厲害無比,每隔三四十年,胡家定有一兩個傑出的子弟出來為上代報仇,不倫是勝是敗,總是掀起了滿天腥風血雨。 「苗范田三家雖人眾力強、得道多助,但胡家常在暗中忽施襲擊,令人防不勝防。雍正初年,苗范田三家為了爭奪掌管闖王的軍刀,起了爭執。偏巧胡家又出了一對武功極高的兄弟,一口氣傷了三家十多人。三家急了,由田家出面,邀請江湖好手,才齊心合力殺了胡氏兄弟。這一年大江南北的英雄豪傑聚會洛陽,結盟立誓,從此闖王軍刀由天龍門田氏執掌,若胡家後人再來尋釁生事,由天龍田氏拿這口軍刀號召江湖好漢,共同對付。天下英雄只要見到軍刀,縱使身有天大的要事,也都得擱下應召赴義。 「這件事過得久了,後人也漸漸淡忘了。只是天龍門掌門對這口寶刀一直珍視萬分。聽說天龍門後來分為南宗北宗,兩宗每隔十年,輪流掌管寶刀。阮師兄、殷師兄,我說得可對麼?」 阮士中和殷吉齊聲道:「大師的話不錯。」 寶樹笑了笑道:「事隔多年,天龍門門下雖然都知這口刀是本門的鎮門之寶,但此刀到底來歷如何,卻已極少有人考究。時日久了,原也難怪。只是和尚有一事不明,卻要請教曹兄。」曹雲奇大聲道:「什麼事?」寶樹道:「老衲曾聽人說過,天龍門新舊掌門交替之時,老掌門必將此刀來歷說與新掌門知曉。怎地曹兄榮為掌門,竟然不知?難道田歸農田老掌門忘了這條門規麼?」 曹雲奇漲紅了臉,待要說話,田青文接口道:「寒門不幸,先父突然去世,來不及跟曹師哥詳言。」寶樹道:「這就是了。唉,此刀我已第二次瞧見。首次見到之時,屈指算來已是二十七年之前的事了。」田青文心道:「苗姑娘約莫十七八歲年紀,她說那是她出世之前十年的事,正是二十七年之前。那麼這和尚見到此刀,看來會與苗姑娘所說的事有關。」 注: 關於李自成進軍北京前後的軍紀問題,以及他為當時形勢脅迫而無法嚴格維持軍紀一事,作者在《碧血劍》中曾有敘述。因內地評論者頗有持「左」派偏頗觀點而非議之者,故《碧血劍》注釋中曾引中共諸領袖之言論,表示應實事求是,不應單憑主觀好惡而歪曲事實。作者並非認為凡領導首長,意見必定正確,只表示若只憑首長指示而評論文藝,則不妨廣泛看看多位首長的意見。這些意見,承華東師大黃麗鏞先生及其千金賜書提供,謹對黃先生及黃小姐表示謝意。 以李自成為主角的長篇小說,說到篇幅之巨、內容之豐富,自以姚雪垠的五卷本《李自成》為首。我所不能贊同的,是他「主題先行」的寫作主張,要將「古代別的人物的優秀質量和才幹集中到他的身上」(《李自成》第一卷前言),要「以階級鬥爭為綱,努力寫好階級鬥爭,反映歷史的客觀規律」(《姚雪垠給江曉天的信》),以致劉再複先生評《李自成》為一卷不如一卷,愈寫愈差。劉先生歸納許多評者的意見,認為原因在於「一由姚先生貪大求全,有人歸因於他寫作靠錄音和秘書整理,又有人認為在於姚先生堅持『三突出』『高大完美』等文學觀念,按這種理論精心設計人物……人為地把古人現代化,甚至把古人經典化。」(劉再複、劉緒原:《劉再複談文字研究與文字論爭》,《文匯月刊》一九八八年第二期) 不過姚先生在《〈李自成〉第五卷創作情況彙報》一文中所談「左思潮在文學領域的影響」的一段話,我是很同意的,現引述如下以供參考:「……由於『左』的思潮在文學領域的影響,過去多少年中,大家諱言李自成後期的失去人心,諱言由於傳統的封建正統觀念,北京城中和四郊人民對李自成的敵視態度,好像李自成是農民革命領袖,廣大人民當然擁護。其實不然。……大家諱言大順軍進北京後軍紀敗壞,諱言在北京的搶劫和姦淫。在『左』的思潮氾濫時期,很多人看見這類史料,簡單地斥之為『地主階級的造謠』,用盲目的階級偏見對待客觀史料,將自己應該注意的歷史現象拋開,從而將應該有的思想路子封閉。在十分強調『無產階級』立場鮮明的年代,很多人在有些重要歷史問題上,只敢有現代流行的『階級觀點』,不敢有實事求是的治學態度。」(姚雪垠:《創作體會漫筆》,《文藝理論與批評》一九九〇年第二期)姚先生在寫這段文字時,社會上「左」的思潮已較消退,但影響仍然很大,很多人的習慣性思維方法與眼光還是轉不過來。 李自成初起時軍紀嚴整,所以本書寫了他軍刀上所刻的號令。後期軍紀就廢弛了,本文中不多描述,主要的描述在《碧血劍》中。《碧血劍》撰寫于「左」思潮大氾濫之時,對李自成的描述自以為可能比較公允,比較符合歷史事實(當然藝術上頗有不足),其時作者尚在海外左派報紙中工作,其後遭到嚴重批判鬥爭及圍攻,但此後兩次修訂,對李自成的描述仍基本上不改。 ▼四 只聽寶樹說道:「那時老衲尚未出家,在直隸滄州鄉下的一個小鎮上行醫為生。滄州民風好武,少年子弟大都學過三拳兩腳。老衲做的是跌打醫生,也學過一點武藝。那小鎮地處偏僻,只五六百個居民。老衲靠一點兒醫道勉強糊口,自然養不起家,說不上娶妻生子。 「那一年臘月,老衲喝了三碗冷麵湯睡了,正做夢發了大財,他媽的要娶個美貌老婆,吹吹打打的好不興頭,忽聽得嘭嘭嘭一陣響,有人出力打門。 「屋子外北風刮得正緊,我炕裏早熄了火,被子又薄,實在不想起來,好夢給人驚醒了,更沒好氣。但敲門聲越來越響,有人大叫:『大夫,大夫!』那人是關西口音,不是本地人,再不開門,瞧來就要破門而入。我不知出了什麼事,忙披衣起來,剛拔開門閂,砰的一響,大門就給人用力推開,不是我閃得快,額角准給大門撞起個老大瘤子。他奶奶的,火光一晃,一條漢子手執火把,撞了進來,叫道:『大夫,請你快去。』 「我道:『什麼事?老兄是誰?』那人道:『有人生了急病!』他不答我第二句話,左手一揮,當的一響,在桌上丟了一錠大銀。這錠銀子足足有二十兩重,我在鄉下給人醫病,總是幾十文幾百文的醫金,哪裏見過一出手就是二十兩一隻大元寶的?心中又驚又喜,忙收了銀子,穿衣著鞋。那漢子不住口地催促。我一面穿衣,一面瞧他相貌,但見他神情粗豪,一副會家子的模樣,只是臉帶憂色。 「他不等我扣好衣紐,一手幫我挽了藥箱,一手拉了我手就走。我道:『待我掩上了門。』他道:『給偷了什麼,都賠你的。』拉著我急步而行,走進了平安客店。那是鎮上只此一家的客店,專供來往北京的驢夫腳夫住宿,地方雖不算小,可是又黑又髒。我想此人恁地豪富,怎能在這般地方歇足?念頭尚未轉完,他已拉著我走進店堂。大堂上燭火點得明晃晃的,坐著四五個漢子。拉著我手的那人叫道:『大夫來啦!』各人臉現喜色,擁著我走進東廂房。 「我一進門,不由得嚇了一跳,只見炕上並排躺著四個人,都滿身血污。我叫那漢子拿燭火移近細看,見四人都受了重傷,有的臉上受到刀砍,有的手臂給斬去一截。我問道:『怎麼傷成這樣子?給強人害的麼?』那漢子厲聲道:『你快給治傷,另有重謝。可不許多管閒事,亂說亂問。』我心道:『好傢伙,他媽的這麼凶!』但見他們個個狠霸霸的,身上又各帶兵刃,不敢再問,給四人上了金創藥,止血包紮定當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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