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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回 「俠客行」(2)


  石破天不再聽二人爭執,走到另外二人身邊,見那二人鬥得極快,一個劍招淩厲,著著進攻,另一個卻是以長劍不住劃著圓圈,將對方劍招盡數擋開。驟然間錚的一聲響,雙劍齊斷,兩人同時向後躍開。

  那身材魁梧的黑臉漢子道:「這壁上的注解說道:白居易詩云:『勿輕直折劍,猶勝曲全鉤』。可見我這直折之劍,方合石壁注文原意。」

  另一個是個老道,石破天認得他便是上清觀的掌門人天虛道人,是石莊主夫婦的師兄。石破天心下凜凜,生怕他見了白己便會生氣,哪知他竟似沒見到自己,手中拿著半截斷劍,不住搖頭,說道:「『吳鉤霜雪明』是主,『猶勝曲全鉤』是賓。喧賓奪主,必非正道。」

  石破天聽他二人又賓又主地爭了半天,自己一點不懂,舉目又去瞧西首一男一女比劍。

  這男女兩人出招十分緩慢,每出一招,總是比來比去,有時男的側頭凝思半晌,有時女的將一招劍招使了八九遍猶自不休,顯然二人不是夫婦,便是兄妹,又或是同門,相互情誼甚深,正在齊心合力地鑽研,絕無半句爭執。

  石破天心想:「跟這二人學學,多半可以學到些精妙劍法。」慢慢地走將過去。

  只見那男子凝神運氣,挺劍斜刺,刺到半途,便即收回,搖了搖頭,神情甚是沮喪,歎了口氣,道:「總是不對。」那女子安慰他道:「遠哥,比之五個刀前,這一招可大有進境了。咱們再想想這一條注解:『吳鉤者,吳王闔廬之寶刀也。』為什麼吳王闔廬的寶刀,與別人的寶刀就有不同?」

  那男子收起長劍,誦讀壁上注解道:「『吳越春秋云:闔廬既寶莫邪,覆命于國中作金鉤,令曰:能為善吳鉤者,賞之百金。吳作鉤者甚眾。而有人貪王之重賞也,殺其二子,以血釁金,遂成二鉤,獻於闔廬。』倩妹,這故事甚是殘忍,為了吳王百金之賞,竟然殺死了自己的兩個兒子。」那女子道:「我猜想這『殘忍』二字,多半是這一招的要訣,須當下手不留餘地,縱然是親生兒子,也要殺了。否則壁上的注釋文字,何以特地注明這一節。」

  石破天見這女子不過四十來歲年紀,容貌清秀,何說到殺害親子之時,竟是全無淒惻之心,不願再聽下去。舉目向石壁瞧去,見壁上密密麻麻地刻滿了字,但見千百文字之中,有些筆劃宛然便是一把把長劍,共有二三十把。

  這些劍形或橫或直,或撇或捺,在識字之人眼中,只是一個字中的一筆,但石破天既不識字,見到的卻是一把把長長短短的劍,有的劍尖朝上,有的向下,有的斜起欲飛,有的橫掠欲墮,石破天一把劍一把劍地瞧將下來,瞧到第十二柄劍時,突然間右肩巨骨穴間一熱,有一股熱氣蠢蠢欲動,再看第十三柄劍時,熱氣順著經脈,到了五里穴中,再看第十四柄劍時,熱氣跟著到了曲池穴中。熱氣越來越盛,從丹田中不斷湧將上來。

  石破天暗自奇怪:「我自從練了木偶身上的經脈圖之後,內力大盛,但從不像今日這般勁急,肚子裏好似火燒一般,只怕是那臘八粥的毒性發作了。」

  他不由得有些害怕,再看石壁上所繪劍形,內力便自行按著經脈運行,腹中熱氣緩緩散之於周身穴道,當下自第一柄劍從頭看起,順著劍形而觀,心內存想,內力流動不息,如川之行。從第一柄劍看到第二十四柄時,內力也自迎香穴而至商陽穴運行了一周。

  他暗自尋思:「原來這些劍形與內力的修習有關,只可惜我不識得壁上文字,否則依法修習,倒可學到一套劍法。是了,白爺爺尚在第一室中,我去請他解給我聽。」

  於是回到第一室中,只見白自在和溫仁厚二人手中各執一柄木劍,拆幾招,辯一陣,又指著石壁上文字,各持己見,互指對方的謬誤。

  石破天拉拉白自在的衣袖,問道:「爺爺,那些字說些什麼?」

  白自在解了幾句。溫仁厚插口道:「錯了,錯了!白兄,你武功雖高,但我在此間已有十年,難道這十年功夫都是白費的?總有些你沒領會到的心得吧?」白自在道:「武學猶如佛家的禪宗,十年苦參,說不定還不及一夕頓悟。我以為這一句的意思是這樣……」溫仁厚連連搖頭,道:「大謬不然。」

  石破天聽二人爭辯不休,心想:「壁上文字的注解如此難法,剛才龍島主說,他們邀請了無數高手、許多極有學問的人來商量,幾十年來,仍是弄不明白。我隻字不識,何必去跟他們一同傷腦筋?」

  在石室中信步來去,只聽得東一簇、西一堆的人個個在議論紛紜,各抒己見,要找個人來閒談幾句也不可得,獨自甚是無聊,又去觀看石壁上的圖形。

  他在第二室中觀看二十四柄劍形,發覺長劍的方位指向,與體內經脈暗合,這第一圖中卻只一個青年書生,並無其他圖形。看了片刻,覺得圖中人右袖揮出之勢飄逸好看,不禁多看了一會兒,突然間只覺得右脅下淵腋穴上一動,一道熱線沿著足少陽膽經,向著「日月」、「京門」二穴行去。

  他心中一喜,再細看圖形,見構成圖中人身上衣褶、面容、扇子的線條,一筆筆均有貫串之意,當下順著氣勢一路觀將下來,果然自己體內的內息也依照線路運行。尋思:「圖畫的筆法與體內的經脈相合,想來這是最粗淺的道理,這裏人人皆知。只是那些高深武學我無法領會,左右無事,便如當年照著木偶身上線路練功一般,在這裏練些粗淺功夫玩玩,等白爺爺領會了上乘武學,咱們便可一起回去啦。」

  尋到了圖中筆法的源頭,依勢練了起來。這圖形的筆法與世上書畫大不相同,筆劃順逆頗異常法,好在他從來沒學過寫字,自不知不論寫字畫圖,每一筆都該自上而下、自左而右,雖然勾挑是自下而上,曲撇是自右而左,然而均系斜行而非直筆。這圖形中卻是自下而上、自右向左的直筆甚多,與書畫筆意往往截然相反,拗拙非凡。他可絲毫不以為怪,照樣一練。換作一個學寫過幾十天字的蒙童,便決計不會順著如此的筆路存想了。

  圖中筆劃上下倒順,共八十一筆。石破天練了三十餘筆後,覺得腹中饑餓,見石室四角幾上擺滿面點茶水,便過去吃喝一陣,到外邊廁所中小解了,回來又依著筆路照練。

  石室中燈火明亮,他倦了便倚壁而睡,餓了伸手便取糕餅而食,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已將第一圖中的八十一筆內功記得純熟,去尋白自在時,已然不在室中。

  石破天微感驚慌,叫道:「爺爺,爺爺!」奔到第二室中,一眼便見白自在手持木劍,在和一位童顏鶴髮的老道鬥劍。兩人劍法似乎都甚鈍拙,但雙劍上發出嗤嗤聲響,乃是各以上乘內力注入了劍招之中。只聽得呼的一聲大響,白自在手中木劍脫手飛出,那老道手中的木劍卻也斷為兩截。兩人同時退開兩步。

  那老道微微一笑,說道:「威德先生,你天授神力,老道甘拜下風。然而咱們比的是劍法,可不是比內力。」白自在道:「愚茶道長,你劍法比我高明,我是佩服的。但這是你武當派世傳的武學,卻不是石壁上劍法的本意。」愚茶道人斂起笑容,點了點頭,道:「依你說卻是如何?」白自在道:「這一句『吳鉤霜雪明』這個『明』字,大有道理……」

  石破天走到白自在身畔,說道:「爺爺,咱們回去了,好不好?」白自在奇道:「你說什麼?」石破天道:「這裏龍島主說,咱們什麼時候想走,隨時可以離去。海灘邊有許多船隻,咱們可以走了。」白自在怒道:「胡說八道!為什麼這樣心急?」

  石破天見他發怒,有些害怕,說道:「婆婆在那邊等你呢,她說要等你三個月,只等到三月初八。倘若三月初八還不見你回去,她便要投海自盡。」白自在一怔,道:「三月初八?咱們是臘月初八到的,還只過了兩三天,日子挺長著呢,怕什麼?慢慢再回去好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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