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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回 「俠客行」(1)


  趙客縵胡纓,
  吳鉤霜雪明。
  銀鞍照白馬,
  颯遝如流星。
  十步殺一人,
  千里不留行。
  事了拂衣去,
  深藏身與名。
  閑過信陵飲,
  脫劍膝前橫。
  將炙啖朱亥,
  持觴勸侯贏。
  三杯吐然諾,
  五嶽倒為輕。
  眼花耳熱後,
  意氣素霓生。
  救趙揮金錘,
  邯鄲先震驚。
  千秋二壯士,
  烜赫大樑城。
  縱死俠骨香,
  不慚世上英。
  誰能書閣下,
  白首太玄經?

  龍島主道:「眾位心中尚有什麼疑竇,便請直言。」

  白自在道:「龍島主說是邀我們來看古詩圖解,那到底是什麼東西,便請賜觀如何?」

  龍島主和木島主一齊站起,龍島主道:「正要求教于各位高明博雅君子。」

  四名弟子走上前來,抓住兩塊大屏風的邊緣,向旁緩緩拉開,露出一條長長的甬道。龍木二島主齊聲道:「請!」當先領路。

  群雄均想:「這甬道之內,定是佈滿了殺人機關。」不由得都是臉上變色。白自在道:「孫女婿,咱爺兒倆打頭陣。」石破天道:「是!」白自在攜著他手,當先而行,口中哈哈大笑,笑聲之中卻不免荷些顫抖。餘人料想在劫難逃,一個個地跟隨在後。有十餘人坐在桌旁始終不動,俠客島上的眾弟子侍僕卻也不加理會。

  白自在等行出十餘丈,來到一道石門之前,門上刻著三個鬥大古隸:「俠客行」。石破天自然不識,也不以為意。

  一名黃衫弟子上前推開石門,說道:「洞內有二十四座石室,各位可請隨意來去觀看,看得厭了,可到洞外散心。一應飲食,各石室中均有置備,各位隨意取用,不必客氣。」

  丁不四冷笑道:「一切都是隨意,可客氣得很啊。就是不能『隨意離島』,是不是?」

  龍島主哈哈大笑,說道:「丁先生何出此言?各位來到俠客島是出於自願,若要離去,又有誰敢強留?海灘邊大船小船一應俱全,各位何時意欲歸去,盡可自便。」

  群雄一怔,沒想到俠客島竟然如此大方,去留任意,當下好幾個人齊聲問道:「我們現下就要去了,可不可以?」龍島主道:「自然對以啊,各位當我和木兄弟是什麼人了?我們待客不周,已感慚愧,豈敢強留嘉賓?」群雄心下一寬,均想:「既是如此,待看了那古詩圖解是什麼東兩,便即離去。他說過不強留嘉賓,以他的身份,總不能說過了話不算。」

  當下各人絡繹走進石室,只見東面是塊打磨光滑的大石壁,石壁旁點燃著八根大火把,照耀明亮。壁上刻得有圖有字。石室中已有十多人,有的注目凝思,有的打坐練功,有的閉著雙目喃喃自語,更有三四人在大聲爭辯。桌上放了不少空著的大瓷碗,當是盛過臘八粥而給石室中諸人喝空了的。

  白自在陡然見到一人,向他打量片刻,驚道:「溫三兄,你……你……你在這裏?」

  這個不住在石室中打圈的黑衫老者溫仁厚,是山東八仙劍的掌門,和白自在交情著實不淺。然而他見到白自在時並不如何驚喜,只淡淡一笑,說道:「怎麼到今日才來?」

  白自在道:「十年前我聽說你被俠客島邀來喝臘八粥,只道你……只道你早就仙去了,曾大哭了幾場,哪知道……」溫仁厚道:「我好端端在這裏研習上乘武功,怎麼就會死了?可惜,可惜你來得遲了。你瞧,這第一句『趙客縵胡纓』,其中對這個『胡』字的注解說:『胡者,西域之人也。《新唐書·承乾傳》云:數百人習音聲學胡人,椎髻剪綵為舞衣……』」一面說,一面指著石壁上的小字注解,讀給白自在聽。

  白自在乍逢良友,心下甚喜,既急欲詢問別來種種,又要打聽島上情狀,問道:「溫三兄,這十年來你起居如何?怎地也不帶個信到山東家中?」

  溫仁厚瞪目道:「你說什麼?這『俠客行』的古詩圖解,包蘊古往今來最最博大精深的武學秘奧,咱們竭盡心智,尚自不能參悟其中十之一二,哪裏還能分心去理會世上俗事?你看圖中此人,絕非燕趙悲歌慷慨的豪傑之士,卻何以稱之為『趙客』?要解通這一句,自非先明白這個重要關鍵不可。」

  白自在轉頭看壁上繪的果是個青年書生,左手執扇,右手飛掌,神態甚是優雅瀟灑。

  溫仁厚道:「白兄,我最近揣摩而得,圖中人儒雅風流,本該是陰柔之象,注解中卻說:『須從威猛剛強處著手』。那當然說的是陰柔為體、陽剛為用,這倒不難明白。但如何為『體』,如何為『用』,中間實有極大的學問。」

  白自在點頭道:「不錯。溫兄,這是我的孫女婿,你瞧他人品還過得去吧?小子,過來見過溫三爺爺。」

  石破天走近,向溫仁厚跪倒磕頭,叫了聲:「溫三爺爺。」溫仁厚道:「好,好!」但正眼也沒向他瞧上一眼,左手學著圖中人的姿式,右手突然發掌,呼的一聲,直擊出去,說道:「左陰右陽,陰陽共濟,多半是這個道理了。」石破天心道:「這溫三爺爺的掌力好生了得。」

  白自在誦讀壁上所刻注解:「莊子說劍篇云:『太子曰:吾王所見劍士,皆蓬頭突鬢,垂冠,縵胡之纓,短後之衣。』司馬注云:『縵胡之纓,謂粗纓無文理也。』溫兄,『縵胡』二字應當連在一起解釋,『縵胡』就是粗糙簡陋,『縵胡纓』是說他頭上所戴之纓並不精緻,並非說他戴了胡人之纓。這個『胡』字,是糊裏糊塗之糊,非西域胡人之胡。」

  溫仁厚搖頭道:「不然,你看下一句注解:『左思魏都賦云:縵胡之纓。注:銑日,縵胡,武士纓名。』這是一種武士所戴之纓,可粗陋,也可精緻。前幾年我曾向涼州果毅門的掌門人康昆請教過,他是西域胡人,于胡人之事是無所不知的。他說胡人武士冠上有纓,那形狀是這樣的……」說著蹲了下來,用手指在地下畫圖示形。

  白自在又讀壁上所刻注解道:「成玄瑛疏云:『曼胡之纓,謂屯項抹額也。』權德與文集中有云:『比屋之人,被縵胡而揮孟勞』,孟勞是寶刀名,縵胡可被,乃衣之一種,非纓也。照成玄瑛的解釋,那是連帽子的披風,《谷梁傳》中就有了,跟胡人並不相干……」

  石破天聽他二人議論不休,自己全然不懂,石壁上的注解又一字不識,聽了半天,全無趣味,便即離去,信步來到第二間石室。一進門便見劍氣縱橫,七對人各使長劍,正在較量,劍刃撞擊,錚錚不絕。這些人所使劍法似各不相同,但變幻奇巧,顯然均極精奧。

  只見兩人拆了數招,便即罷鬥,一個白須老者說道:「老弟,你剛才這一劍設想雖奇,但你要記得,這一路劍法的總綱,乃『吳鉤霜雪明』五字。吳鉤者,彎刀也,出劍之時,總須念念不忘『彎刀』二字,否則不免失了本意。以刀法運劍,那並不難,但當使直劍如彎刀,直中有曲,曲中有直,方是『吳鉤霜雪明』這五個字的宗旨。」

  另一個黑須老者搖頭道:「大哥,你卻忘了另一個要點。你瞧壁上的注解說:鮑照樂府:『錦帶佩吳鉤』,又李賀詩云:『男兒何不帶吳鉤』。這個『佩』字,這個『帶』字,才是詩中最要緊的關鍵所在。吳鉤雖是彎刀,卻是佩帶在身,並非拿出來使用。那是說劍法之中當隱含吳鉤之勢,圓轉如意,卻不是真的彎曲。」白須老者道:「然而不然。『吳鉤霜雪明』,精光閃亮,就非入鞘之吳鉤,利器佩帶在身而不入鞘,焉有是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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