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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丁丁當當(2)


  侍劍見他頗有憂色,安慰他道:「少爺,你也不須煩惱,慢慢兒的,你會都記起來的。你是石破天石幫主,長樂幫的幫主,自然不是狗……自然不是!」

  那少年石破天悄聲問道:「長樂幫是什麼東西?幫主是幹什麼的?」

  侍劍心道:「長樂幫是什麼東西,這句話倒不易回答。」沉吟道:「長樂幫的人很多,像貝先生啦,外面那個陳香主啦,都是有大本領的人。你是幫主,大夥兒都要聽你的話。」

  石破天道:「那我跟他們說些什麼話好?」侍劍道:「我是個小丫頭,又懂得什麼?少爺,你如拿不定主意,不妨便問貝先生。他是幫裏的軍師,最是聰明不過。」石破天道:「貝先生又不在這裏。侍劍姊姊,你想那個陳香主有什麼話跟我說?他問我什麼,我一定回答不出。你……你還是叫他回去吧。」侍劍道:「叫他回去,恐怕不大好。他說什麼,你只須點點頭就是了。」石破天喜道:「那倒不難。」

  當下侍劍在前引路,石破天跟著她來到外面的一間小客廳中。只見一名身材極高的漢子倏地從椅上站起,躬身行禮,道:「幫主大好了!屬下陳沖之問安。」

  石破天躬身還了一禮,道:「陳……陳香主也大好了,我也向你問安。」

  陳沖之臉色大變,向後連退兩步。他素知幫主倨傲無禮、殘忍好殺,自己向他行禮問安,他居然也向自己行禮問安,顯是殺心已動,要向自己下毒手了。陳沖之心中雖驚,但他是個武功高強、桀驁不馴的草莽豪傑,豈肯就此束手待斃?當下雙掌暗運功力,沉聲說道:「不知屬下犯了笫幾條幫規?幫主若要處罰,也須大開香堂,當眾宣告才成。」

  石破天不明白他說些什麼,驚訝道:「處罰,處罰什麼?陳香主你說要處罰?」陳沖之氣憤憤地道:「陳沖之對本幫和幫主忠心不二,並無過犯,幫主何以累出譏刺之言?」石破天記起侍劍叫他遇到不明白時只管點頭,慢慢再問貝海石不遲,當下便連連點頭,「嗯」了幾聲,道:「陳香主請坐,不用客氣。」陳沖之道:「幫主之前,焉有屬下的坐位?」石破天又接連點頭,說道:「是,是!」

  兩個人相對而立,登時僵著不語,你瞧著我,我瞧著你。陳沖之臉色是全神戒備而兼憤怒惶懼,石破天則是茫然而有困惑,卻又帶著溫和微笑。

  按照長樂幫規矩,下屬向幫主面陳機密之時,旁人不得在場,是以侍劍早已退出客廳,否則有她在旁,便可向陳沖之解釋幾句,說明幫主大病初愈,精神不振,陳香主不必疑慮。

  石破天見茶几上放著兩碗清茶,便自己左手取了一碗,右手將另一碗遞過去。陳沖之既怕茶中有毒,又怕石破天乘機出手,不敢伸手去接,反退了一步,嗆啷一聲,一隻瓷碗在地下摔得粉碎。石破天「啊喲」一聲,微笑道:「對不住,對不住!」將自己沒喝過的茶又遞給他,道:「你喝這一碗吧!」

  陳沖之雙眉一豎,心道:「反正逃不脫你毒手,大丈夫死就死,又何必提心吊膽?」他知幫主武功雖不及自己,但如出手傷了他,萬萬逃不出長樂幫這龍潭虎穴,在貝大夫手下只怕走不上十招,那時死起來勢必慘不可言,當下接過碗來,咕嘟嘟地喝幹,將茶碗重重在茶几上一放,慘然說道:「幫主如此對待忠心下屬,但願長樂幫千秋長樂,石幫主長命百歲。」

  石破天對「但願石幫主長命百歲」這句話倒是懂的,只不知陳沖之這麼說,乃是一句反話,也道:「但願陳香主也長命百歲。」

  這句話聽在陳沖之耳中,又變成了一句刻毒的譏刺。他嘿嘿冷笑,心道:「我已命在頃刻,你卻還說祝我長命百歲。」朗聲道:「屬下不知何事得罪了幫主,既命該如此,那也不必多說了。屬下今日是來向幫主稟告:昨晚有兩人擅闖總壇獅威堂,一個是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,另一個是二十七八歲的女子。兩人都使長劍,武功似是淩霄城雪山派一路。屬下率同部屬出手擒拿,但兩人劍法高明,給他們殺了三名兄弟。那年輕女子後來腿上中了一刀,這才受擒,那漢子卻給逃走了,特向幫主領罪。」

  石破天道:「嗯,捉了個女的,逃了個男的。不知這兩人來幹什麼?是來偷東西嗎?」陳沖之道:「獅威堂倒沒少了什麼物事。」石破天皺眉道:「那兩人兇惡得緊,怎地動不動便殺了三個人。」他好奇心起,道:「陳香主,你帶我去瞧瞧那女子,好麼?」

  陳沖之躬身道:「遵命。」轉身出廳,陡地動念:「我擒獲的這女子相貌很美,年紀雖大了幾歲,容貌可真不錯,幫主倘若看上了,心中一喜,說不定便能把解藥給我。」又想:「陳沖之啊陳沖之,石幫主喜怒無常,待人無禮,這長樂幫非你安身之所。今日若得僥倖活命,從此遠走高飛,隱姓埋名,再也不來趕這趟渾水了。可是……可是脫幫私逃,那是本幫不赦的大罪,長樂幫便追到天涯海角,也放我不過,這便如何是好?」

  石破天隨著陳沖之穿房過戶,經過兩座花園,來到一扇大石門前,見四名漢子手執兵刃,分站石門之旁。叫名漢子搶步過來,躬身行禮,神色於恭謹之中帶著惶恐。

  陳沖之一擺手,兩名漢子當即推開石門。石門之內另有一道鐵柵欄,一把大鐵鎖鎖著。陳沖之從身邊取出鑰匙親自打開。進去後是一條長長的甬道,裏麵點著巨燭,甬道盡處又有四名漢子把守,再是一道鐵柵。過了鐵柵是一扇厚厚的石門,陳沖之推開石門,裏面是間兩丈見方的石室。

  一個白衣女子背坐,聽得開門之聲,轉過臉來。陳沖之將從甬道中取來的燭臺放在進門處的幾上,燭光照射到那女子臉上。

  石破天「啊」的一聲輕呼,說道:「姑娘是雪山派的寒梅女俠花萬紫。」

  那日侯監集上,花萬紫一再以言語相激謝煙客。當時各人的言語石破天一概不懂,也不知「雪山派」、「寒梅女俠」等等是什麼意思,只是他記性甚好,聽人說過的話。然而然地便不會忘記。此刻相距侯監集之會已曆六年,花萬紫當時二十初過,六年後面貌並無多大變化,石破天一見便即識得。

  但石破天當時是個滿臉泥污的小丐,今日服飾華麗,變成了個神采奕奕的高大青年,花萬紫自然不識。她氣憤憤地道:「你怎認得我?」

  陳沖之聽石破天一見到這女子立即便道出她的門派、外號、名字,不禁佩服:「這小子眼力過人,倒也有他的本事。」當即喝道:「這位是我們幫主,你說話恭敬些。」

  花萬紫吃了一驚,沒想在牢獄之中竟會和這個惡名昭彰的長樂幫幫主石破天相遇。她隨師哥耿萬鐘夜人長樂幫,為的是要查察石破天的身份來歷。她素聞石破天好色貪淫,敗壞過不少女子的名節,今日落入他手中,不免凶多吉少,不敢讓他多見自己的容色,立即轉頭,面朝裏壁,嗆啷啷幾下,發出鐵器碰撞之聲,原來她手上、腳上都戴了銬鐐。

  石破天只在母親說故事之時聽她說起過腳鐐手銬,直至今日,方得親見,問陳沖之道:「陳香主,這位花姑娘手上腳上那些東西,便是腳鐐手銬麼?」陳沖之不知這句話是何用意,只得應道:「是。」石破天又問:「她犯了什麼罪,要給她戴上腳鐐手銬?」陳沖之恍然大悟,心道:「幫主是識得她的。原來幫主怪我得罪了花姑娘,是以才向我痛下毒手。可須得趕快設法補救才是。男子漢大丈夫,為一個女子而枉送性命,可真冤了。」忙道:「是,是,屬下知罪。」忙從衣袋中取出鑰匙,替花萬紫打開了銬鐐。

  花萬紫手足雖獲自由,只有更增驚惶,一時間手足顫抖。她武功固然不弱,智謀膽識亦殊不在一般武林豪士之下,倘若石破天以死相脅,她非但不會皺一皺眉頭,還會侃侃而言,直斥其非,可是耳聽得他反而出言責備擒住自己的陳香主,顯在向自己賣好,意存不軌,昭然若揭。她一生守身如玉,想到石破天的惡名,當真不寒而慄,拼命將面龐挨在冰冷的石壁之上,心中只是想:「不知是不是那小子?我只須仔細瞧他幾眼,定能認得出來。」但說什麼也不敢轉頭向石破天臉上瞧去。

  陳沖之暗自調息,察覺喝了「毒茶」之後體內並無異樣,料來此毒並非十分厲害,當可有救,自須更進一步向幫主討好,說道:「咱們便請花姑娘同到幫主房中談談如何?這裏地方又黑又小,無茶無酒,不是款待貴客的所在。」

  石破天喜道:「好啊,花姑娘,我房裏有燕窩吃,味道好得很,你去吃一碗吧。」花萬紫顫聲道:「不去!不去吃!」石破天道:「味道好得很呢,去吃一碗吧!」花萬紫怒道:「你要殺便殺,姑娘是堂堂雪山派的傳人,決不向你求饒。你這惡徒無恥已極,竟敢有非分之想,我寧可一頭撞死在這石屋之中,也決不……決不到你房中。」

  石破天奇道:「倒像我最愛殺人一般,真是奇怪,好端端的,我又怎敢殺你了?你不愛吃燕窩也就罷了。想來你愛吃雞鴨魚肉什麼的。陳香主,咱們有沒有?」陳沖之道:「有,有,有!花姑娘愛吃什麼,只要是世上有的,咱們廚房裏都有。」花萬紫「呸」了一聲,厲聲道:「姑娘甯死也不吃長樂幫中的食物,沒的玷污了嘴。」石破天道:「那麼花姑娘喜歡自己上街去買來吃的了?你有銀子沒有?倘若沒有,陳香主你有沒有,送些給她好不好?」陳沖之和花萬紫同時開口說話,一個道:「有,有,我這便去取。」一個道:「不要,不要,死也不要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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