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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丁丁當當(1)


  那少年心中一片迷惘,搔了搔頭,說道:「奇怪,奇怪!」見到桌上那盒泥人兒,自言自語:「泥人兒卻在這裏,那麼我不是做夢了。」打開盒蓋,拿了泥人出來。

  其時他神功初成,既不會收勁內斂,亦不知自己力大,就如平時這般輕輕一捏,刷刷刷幾聲,裹在泥人外面的粉飾、油彩和泥底紛紛掉落。那少年一聲「啊喲」,心感可惜,卻見泥粉褪落處裏面又有一層油漆的木面。索性再將泥粉剝落一些,裏面依稀現出人形,當下將泥人身上泥粉盡數剝去,露出一個裸體的木偶來。

  木偶身上油著一層桐油,繪滿了黑線,卻無穴道位置。木偶刻工精巧,面目栩栩如生,張嘴作大笑之狀,雙手捧腹,神態滑稽之極,相貌和本來的泥人截然不同。

  那少年大喜,心想:「原來泥人兒裏面尚有木偶,不知另外那些木偶又是怎生模樣?」反正這些泥人身上的穴道經脈早已記熟,當下將每個泥人身外的泥粉油彩逐一剝落。果然每個泥入內都藏有一個木偶,神情或喜悅不禁,或痛哭流淚,或裂眥大怒,或慈和可親,無一相同。木偶身上的運功線路,與泥人身上所繪全然有異。

  那少年心想:「這些木偶如此有趣,我且照他們身上的線路練練功看。這個哭臉別練,似他這般哭哭啼啼的豈不難看?咧著嘴傻笑的二大發脾氣的也都不好看,我照這個笑嘻嘻的木人兒來練。」盤膝坐定,將微笑的木偶放在面前幾上,丹田中微微運氣,便有一股暖洋洋的內息緩緩上升,他依著木偶身上所繪線路,引導內息通向各處穴道。

  他卻怎知道,這些木偶身上所繪,是少林派前輩神僧所創的一套「羅漢伏魔神功」。每個木偶是一尊羅漢。這門神功集佛家內功之大成,甚為精微深奧。單是第一步攝心歸元,須得摒絕一切俗慮雜念,十萬人中便未必有一人能做到。聰明伶俐之人必定思慮繁多,何若資質魯鈍,又弄不清其中千頭萬緒的諸般變化。

  當年創擬這套神功的高僧深知世間罕有聰明、淳樸兩兼其美的才士。空門中雖然頗有根器既利、又已修到不染于物欲的僧侶,但如去修煉這門神功,勢不免全心全意地「深著武功」,成為實證佛道的大障。佛法稱「貪、嗔、癡」為三毒,貪財、貪色、貪權、貪名固是貪,耽於禪悅、武功亦是貪。因此在木羅漢外敷以泥粉,塗以油彩,繪上了少林正宗的內功入門之道,以免後世之人見到木羅漢後不自量力地妄加修習,枉自送了性命,或離開了佛法正道。

  大悲老人知道這一十八個泥人是武林異寶,花盡心血方始到手,但眼見泥人身上所繪的內功法門平平無奇,雖經窮年累月的鑽研,也找不到有甚寶貴之處。他既認定這是異寶,自然小心翼翼,不敢有半點損毀,古語云:「不破不立」,泥人不損,木羅漢不現,一直至死也不明其中秘奧所在。其實豈止大悲老人而已,自那位少林神僧以降,這套泥人已在十一個高人手中流轉過,個個戰戰兢兢,對十八個泥人周全保護,唯恐稍損,思索推敲,盡屬徒勞。這十一人皆為武學高手,卻均遺恨而終,將心中一個大疑團帶人了黃土之中。

  那少年天資聰穎,年紀尚輕,一生居於深山,不通世務,自然淳樸,恰好合式。也幸好他清醒之後的當天,便即誤打誤撞地發現了神功秘要。否則待得自知手勁奇大,觸摸泥人時不敢用力,則泥人身外的泥粉、油粉、粉底等等不致捏落,其中所藏木羅漢便不顯現,又如事經多日之後再行發覺,則幫主做得久了,耳濡目染,無非娛人聲色,所作所為,盡是兇殺爭奪,縱然天性良善,出污泥而不染,心中思慮必多,那時再見到這一十八尊木羅漢,練這神功便非但無益,甚且大大的有害了。

  那少年體內水火相濟,陰陽調合,內力已十分深厚,將這股內力依照木羅漢身上線路運行,一切窒滯處無不豁然而解。照著線路運行三遍,然後閉起眼睛,不看木偶而運功,只覺舒暢之極,便又換了一個木偶練功。

  他全心全意地沉浸其中,練完一個木偶,又換一個,於外界事物,全然不聞不見,從天明到中午,從中午到黃昏,又從黃昏到次日天明。

  侍劍初時怕他侵犯,只探頭在房門門偷看,見他凝神練功,一會兒嘻嘻傻笑,過了一會卻又愁眉苦臉,顯是神志糊塗了,不禁擔心,便躡足進房。待見他接連一日一晚地練功,無止無休,神色變幻,有時十分的怪模怪樣,她這時已忘了害怕,只滿心掛懷,出去睡上一兩個時辰,又進來察看。

  貝海石也在房外探視了數次,見他頭頂白氣氤氳,知他內功又練到了緊要關頭,便吩咐下屬在幫主房外加緊守備,誰也不可進去打擾。

  待得那少年練完了十八尊木羅漢身上所繪的伏魔神功,已是第三日晨光熹微。他長長地舒了口氣,十八羅漢身上所繪內息途徑繁複,一時不能盡記,恐怕日後忘記,將木偶放入盒中,合上盒蓋。只覺神清氣爽,內力運轉,無不如意,卻不知武林中一門稀世得見的羅漢伏魔神功已初步小成。本來練到這境界,少則五六年,多則數十年,決無一日一夜間便一蹴可至之理。只因他體內陰陽二氣自然融合,根基早已培好,有如上游的萬頃大湖早積蓄了汪洋巨浸,這羅漢伏魔神功只不過將之導入正流而已。正所謂「水到渠成」,他數年來苦練純陰純陽內力乃是貯水,此刻則是「渠成」了。

  一瞥服間,見侍劍伏在床沿之上,已睡著了,其時中秋已過,八月下旬的天氣,頗有涼意,見侍劍衣衫單簿,便跨下床來,將床上的一條錦被取過,輕輕蓋在她身上。走到窗前,但覺一股清氣,夾著園中花香撲面而來。忽聽得侍劍低聲道:「少爺,少爺你……你別殺了!」那少年回過頭來,問道:「你怎麼老是叫我少爺?又叫我別殺人?」

  侍劍睡得雖熟,但一顆心始終吊著,聽得那少年說話,便即醒覺,拍拍自己心口,道:「我……我好怕!」眼見床上沒了人,回過頭來,見那少年立在窗口,不禁又驚又喜,笑道:「少爺,你起來啦!你瞧,我……我竟睡著了。」站起身來,披在她肩頭的錦被便即滑落。她大驚失色,只道睡夢中已被這輕薄無行的主人玷污了,低頭看自身衣衫,卻穿得好好的,霎時間驚疑交集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

  那少年笑道:「你剛才說夢話,又叫我別殺人。難道你在夢中見到我殺人嗎?」

  侍劍聽他不涉遊詞,心中略定,又覺自身一無異狀,心道:「是我錯怪了他麼?謝天謝地……」便道:「是啊,我剛才做夢,見到你雙手拿了刀子亂殺,殺得地下橫七豎八的都是屍首,一個個都不……不……」說到這裏,臉上一紅,便即住口。她日有所見,夜有所夢,這一日兩晚之中,在那少年床前所見的只是那一十八具裸身木偶,於是夢中見到的也是大批裸體男屍。那少年怎知情由,問道:「一個個都不什麼?」侍劍臉上又是一紅,道:「一個個都不……不是壞人。」

  那少年問道:「侍劍姊姊,我心中有許多事不明白,你跟我說,行不行?」侍劍微笑道:「啊喲,怎地一場大病,把性格兒都病得變了?跟我們底下人奴才說話,也有什麼姊姊、妹妹的。」那少年道:「我便不懂,怎麼你叫我少爺,又說什麼是奴才。那些老伯伯又叫我幫主。那位展大哥,卻說我搶了他的老婆,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」

  侍劍向他凝視片刻,見他臉色誠摯,全非調笑戲弄的神情,便道:「你有一日一夜沒吃東西了,外邊熬得有人參小米粥,我先裝一碗給你吃。」

  那少年給她一提,登覺腹中饑不可忍,道:「我自己去裝好了,怎敢勞動姊姊?小米粥在哪裏?」一嗅之下,笑道:「我知道啦。」大步走出房外。

  他臥室之外又是一間大房,房角裏一隻小炭爐,燉得小米粥波波波地直響。那少年向侍劍瞧了一眼。侍劍滿臉通紅,叫道:「啊喲,小米粥燉糊啦。少爺,你先用些點心,我馬上給你燉過。真糟糕,我睡得像死人一樣。」

  那少年笑道:「糊的也好吃,怕什麼?」揭開鍋蓋,焦臭刺鼻,半鍋粥已熬得快成焦飯了,拿起匙羹抄了一匙焦粥,便往口中送去。這人參小米粥本有苦澀之味,既沒加糖,又煮糊了,自是苦上加苦。那少年皺一皺眉頭,一口吞下,伸伸舌頭,說道:「好苦!」卻又抄了一匙羹送入口中,吞下之後,又道:「好苦!」

  侍劍伸手去奪他匙羹,紅著臉道:「糊得這樣子,虧你還吃?」手指碰到他手背,那少年不肯放開匙羹,手背肌膚上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反彈之力。侍劍手指一震,急忙縮手。那少年卻毫不知情,又吃了一匙苦粥。侍劍側頭相看,見他狼吞虎嚥,神色滑稽古怪,顯是吃得又苦澀,又香甜,忍不住抿嘴而笑,說道:「這也難怪,這些日子來,可真餓壞你啦。」

  那少年將半鍋焦粥吃了個鍋底朝天。這人參小米粥雖煮得糊了,何粥中人參是上品老山參,實具大補之功,他不多時更精神奕奕。

  侍劍見他臉色紅豔豔的,笑道:「少爺,你練的是什麼功夫?我手指一碰到你手背,你便把人家彈了開去,臉色又變得這麼好。」那少年道:「我也不知是什麼功夫,我是照著那些木人兒身上的線路練的。侍劍姊姊,我……我到底是誰?」侍劍又是一笑,道:「你是真的記不起了,還是在說笑話?」

  那少年搔了搔頭,突然問:「你見到我媽媽沒有?」侍劍奇道:「沒有啊。少爺,我從來沒聽說你還有一位老太太。啊,是了,你一定很聽老太太的話,因此近來性格兒也有些兒改了。」說著向他瞧了一眼,生怕他舊脾氣突然發作,幸好一無動靜。那少年道:「媽媽的話自然要聽。」歎了門氣,道:「不知道我媽媽到哪裏去了。」侍劍道:「謝天謝地,世界上總算還有人能管你。」

  忽聽門外有人朗聲說道:「幫主醒了麼?屬下有事啟稟。」

  那少年愕然不答,向侍劍低聲問道:「他是不是跟我說話?」侍劍道:「當然是了,他說有事向你稟告。」那少年急道:「你請他等一等。侍劍姊姊,你得先教教我才行。」

  侍劍向他瞧了一眼,提高聲音說道:「外面是哪一位?」那人道:「屬下獅威堂陳沖之。」侍劍道:「幫主吩咐,命陳香主暫候。」陳沖之在外應道:「是。」

  那少年向侍劍招招手,走進房內,低聲問道:「我到底是誰?」侍劍雙眉微蹙,心間增憂,說道:「你是長樂幫的幫主,姓石,名字叫破天。」那少年喃喃地道:「石破天,石破天,原來我叫做石破天,那麼我的名字不是狗雜種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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