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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丁丁當當(3)


  石破天道:「想來你自己有銀子。陳香主說你腿上受了傷,本來我們可以請貝先生給你瞧瞧,你既然這麼討厭長樂幫,那麼你到街上找個醫生治治吧,流多了血,恐怕不好。」花萬紫決不信他真有釋放自己之意,只道他是貓玩耗子,故意戲弄,氣憤憤地道:「不論你使什麼詭計,我才不上你的當呢。」

  石破天大感奇怪,道:「這間石屋子好像監牢一樣,在這裏有什麼好玩?我雖沒見過監牢,我媽媽講故事時說的監牢,就跟這間屋子差不多。花姑娘,你還是快出去吧。」

  花萬紫聽他這幾句話不倫不類,什麼「我媽媽講故事」云云,不知是何意思,但釋放自己之意倒似不假,「哼」了一聲,說道:「我的劍呢,還我不還?」心想:「若有兵刃在手,這石破天如對我無禮,縱然鬥他不過,總也可以橫劍自刎。」

  陳沖之轉頭瞧幫主的臉色。石破天道:「花姑娘是使劍的,陳香主,請你還了她,好不好?」陳沖之道:「是,是,劍在外面,姑娘出去,便即奉上。」

  花萬紫心想總不能在這石牢中耗一輩子,只有隨機應變,既存了必死之心,什麼也不怕了,霍地立起,大踏步走了出去。石陳二人跟在其後。穿過甬道、石門,出了石牢。

  陳沖之要討好幫主,親自快步去將花萬紫的長劍取了來,遞給幫主。石破天接過後,轉遞給花萬紫。花萬紫防他遞劍之時乘機下手,當下氣凝雙臂,兩手倏地探出,連鞘帶劍,呼的一聲抓了過去。她取劍之時,右手搭住了劍柄,長劍抓過,劍鋒同時出鞘五寸,凝目向石破天臉上瞧去,突然心頭一震:「是他,便是這小子,決計錯不了!」

  陳沖之知她劍法精奇,恐她出劍傷人,忙回手從身後一名幫眾手中搶過一柄單刀。

  石破天道:「花姑娘,你腿上的傷不礙事吧?若斷了骨頭,我倒會給你接骨,就像給阿黃接好斷腿一樣。」這句話言者無心,聽者有意,花萬紫見他目光向自己腿上射來,登時臉上一紅,斥道:「輕薄無賴,盡說些下流話。」

  石破天奇道:「怎麼?這句話說不得麼?我瞧瞧你的傷口。」他一派天真爛漫,全無機心,花萬紫卻認定他在調戲自己,刷的一聲,長劍出鞘,喝道:「姓石的,你敢上一步,姑娘跟你拼了。」劍尖上青光閃閃,對準了石破天的胸膛。

  陳沖之笑道:「花姑娘,我幫主年少英俊,他瞧中了你,是你大大的福分。天下也不知有多少年輕美貌的姑娘,想陪我幫主一宵也不可得呢。」

  花萬紫臉色慘白,一招「大漠飛沙」,劍挾勁風,向石破天胸口刺去。

  石破天此時雖內力渾厚,於臨敵交手的武功卻從沒學過,見花萬紫利劍刺到,心慌意亂之下,立即轉身便逃。幸好他內功極精,雖笨手笨腳地逃跑,卻也自然而然地快得出奇,呼的一聲,已逃出了數丈以外。

  花萬紫沒料到他竟會轉身逃走,而瞧他幾個起落,便如飛鳥急逝,姿式雖十分難看,但輕功之佳,實為生平所未睹,一時不由得呆了,怔怔地站在當地,說不出話來。

  石破天站在遠處,雙手亂搖,道:「花姑娘,我怕了你啦,你怎麼動不動便出劍殺人。好啦,你愛走便走,愛留便留,我……我不跟你說話了。」他猜想花萬紫要殺自己,必有重大原由,自己不明其中關鍵,還是去問侍劍的為是,轉身便走。

  花萬紫更是奇怪,朗聲道:「姓石的,你放我出去,是不是?是否又在外伏人阻攔?」石破天停步轉身,奇道:「我攔你幹什麼?一個不小心,給你刺上一劍,那可糟了。」

  花萬紫聽他這麼說,心下將信將疑:「原來這人對我雪山派倒還有些故人之情。」但見他臉色賊忒兮兮,顯是不懷好意,她又向來自負美色,兀自不信他真的不再留難自己,心想:「且不理他有何詭計,只有走一步,算一步了。」向他狠狠瞪了一眼,心中又道:「果然是你!你這小子對我膽敢如此無禮。」轉身便行,腿上傷了,走起來一跛一拐,但想跟這惡賊遠離一步,便多一分安全,強忍腿傷疼痛,走得甚快。

  陳沖之笑道:「長樂幫總舵雖不成話,好歹也有幾個人看守門戶,花姑娘說來便來,說去便去,難道當我們都是酒囊飯袋麼?」花萬紫止步回身,柳眉一豎,長劍當胸,道:「依你說便怎地?」陳沖之笑道:「依我說啊,還是由陳某護送姑娘出去為妙。」花萬紫尋思:「在他簷下過,不得不低頭。這次只怪自己太過莽撞,將對方瞧得忒也小了,以致失手。當真要獨自闖出這長樂幫總舵去,只怕確實不大容易。眼下暫且忍了這口氣,日後邀集師兄弟們大舉來攻,再雪今日之辱。」低聲道:「如此有勞了。」

  陳沖之向石破天道:「幫主,屬下將花姑娘送出去。」低聲道:「當真是讓她走,還是到了外面之後,再擒她回來?」石破天奇道:「自然當真送她走。再擒回來幹什麼?」陳沖之道:「是,是。」心道:「准是幫主嫌她年紀大了,瞧不上眼。她又凶霸霸的,沒半點風騷風情。其實這姑娘雪白粉嫩,倒挺不錯哪!幫主既看不中,便也不用跟她太客氣了。」對花萬紫道:「走吧!」

  石破天見花萬紫手中利劍青光閃閃,有些害怕,不敢多和她說話,陳沖之願送她出門,那就再好不過,當即覓路自行回房。一路上遇到的人個個閃身讓在一旁,神態十分恭謹。

  石破天回到房中,正要向侍劍詢問花萬紫何以給陳香主關在牢裏,何以她又要挺劍擊刺自己,忽聽得門外守衛的幫眾傳呼:「貝先生到。」

  石破天大喜,快步走到客廳,向貝海石道:「貝先生,剛才遇到了一件奇事。」當下將見到花萬紫的情形說了一遍。

  貝海石點點頭,臉色鄭重,說道:「幫主,屬下向你求個情。獅威堂陳香主向來對幫主恭順,於本幫又有大功,請幫主饒了他性命。」石破天奇道:「饒他性命?為什麼不饒他性命?他人很好啊,貝先生,要是他生了什麼病,你就想法子救他一救。」貝海石大喜,深深一揖,道:「多謝幫主開恩。」當即匆匆而去。

  原來陳沖之送走花萬紫後,即去請貝海石向幫主求情,賜給解藥。貝海石翻開他眼皮察看,又搭他脈搏,知他中毒不深,心想:「只須幫主點頭,解他這毒易如反掌。」他本來想石幫主既已下毒,自不允輕易寬恕,此人年紀輕輕,出手如此毒辣,倒是一層隱憂,不料一開口就求得了赦令,既救了朋友,又替幫中保留一份實力。這石幫主對自己言聽計從,不難對付,日後大事到來,當可依計而行,諒無變故,其喜可知。

  貝海石走後,石破天便向侍劍問起種種情由,才知當地名叫鎮江,地當南北要衝,是長樂幫總舵的所在。當地距汴梁城、摩天崖已甚遙遠,他如何遠來此處等等情由,他自己固然不知,侍劍自也茫然無知。侍劍只道他大病之後,忘了前事,便向他解釋:他石破天是長樂幫的幫主,長樂幫下分內三堂、外五堂,統率各路幫眾。幫中高手甚多,近年來好生興旺,如貝海石這等大本領的人物都投身幫中,可見得長樂幫的聲勢實力非同小可。至於長樂幫在江湖上幹些什麼事,跟雪山派有何仇嫌,侍劍只是個妙齡丫環,卻也說不上來。

  石破天只聽得一知半解,他人雖聰明,究竟所知世務太少,於這中間的種種關鍵過節,沒法串連得起,沉吟半晌,說道:「侍劍姊姊,你們定是認錯人了。我既然不是做夢,那個幫主便一定另外有個人。我只是個山中少年,哪裏是什麼幫主了。」

  侍劍笑道:「天下就算有容貌相同之人,也沒像到這樣子的。少爺,你最近練功夫,恐怕是震……震動了頭腦,我不跟你多說啦,你休息一會兒,慢慢的便都記得起來了。」

  石破天道:「不,不!我心中有好多不明白的事兒,都要問你。侍劍姊姊,你為什麼要做丫環?」侍劍眼圈兒一紅,道:「做丫環,難道也有人情願的麼?我自幼父母都去世了,無依無靠,有人收留了我,過了幾年,將我賣到長樂幫來。本來說要我去堂子火坑裏的,幸好竇總管要我服侍你,我就服侍你啦。」石破天道:「如此說來,你是不願意的。那你去吧,我也不用人服侍,什麼事我自己都會做。」

  侍劍急道:「我舉目無親的,叫我到哪裏去?竇總管知道你不要我服侍,把我再送到堂子裏去給人欺侮,我還是死了的好。」說著淚水盈盈。

  石破天道:「堂子裏不好嗎?我叫他不讓你去就是了。」侍劍道:「你病還沒好,我也不能就這麼走了。再說,只要你不欺侮我,少爺,我是情願服侍你的。」石破天道:「我的病倒好了。你不願走,那就好極了,其實我心裏也真盼望你別走。我怎會欺侮你?我是從來不欺負人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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