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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 曲諧(6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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令狐沖道:「請兩位前輩見諒,适才晚輩已答允了任教主,其中原由,暫且不便見告。但其中亦無大不了的隱秘,兩位日後自知。」 方證哈哈一笑,說道:「一場大禍消弭於無形,實是武林之福。看任教主今日的舉止,於我正教各派實無敵意,化解了無量殺劫,實乃可喜可賀。」沖虛沒法探知其中原由,實是心癢難搔,聽方證這麼說,也覺甚有理由,說道:「不是老道過慮,只是日月教詭詐百出,咱們還是小心些為妙。說不定任教主得知咱們有備,生怕引發炸藥,是以今日故意賣好,待得咱們不加防備之時,再加偷襲。以二位之見,是否會有此一著。」方證道:「這個……人心難測,原也不可不防。」令狐沖搖頭道:「不會的,一定不會。」沖虛道:「令狐掌門認定不會,那再好也沒有了。」心下卻頗不以為然。 過了一會,山下報上訊來,日月教一行已退過山腰,守路人眾沒接到訊號,未加截殺,亦未引發地雷。沖虛命人通知清虛、玄高,將連接于九龍椅及各處地雷的藥引都割斷了。 令狐沖請方證、沖虛二人回入無色庵,在觀音堂中休息。方證翻閱梵文《金剛經》。沖虛撫弄一會「真武劍」,讀幾行《太極拳經》,喜不自勝,心下的疑竇也漸漸忘了。 突然之間,供桌下有人說道:「啊,盈盈,是你!」另一人道:「沖哥,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」正是桃谷六仙的聲音。 令狐沖「啊」的一聲驚叫,從椅中跳了起來。 只聽得供桌下不斷發出聲音:「沖哥,我爹爹,他……他老人家已過世了。」「怎麼會過世的?」「那日在華山朝陽峰上,你下峰不久,我爹爹忽然從仙人掌上摔了下來。向大哥和我接住了他身子,只過得片刻,便即斷了氣。」「那……那……有人暗算他老人家麼?」「不是的。向大哥說,他老人家年紀大了,在西湖底下又受了這十幾年苦,近年來以十分霸道的內功,強行化除體內的異種真氣,實是大耗真元。這一次為了佈置誅滅五嶽劍派,又耗了不少心血。他老人家是天年已盡。」「當真想不到。」「當日在朝陽峰上,向大哥與十長老會商,一致舉我接任日月神教教主。」「原來任教主是任大小姐,不是任老先生。」 适才桃谷六仙爭坐九龍椅,方證以「獅子吼」佛門無上內功將之震倒。沖虛生怕洩漏機密,將六人點了穴道,塞入供桌之下。不料六人內功也頗深厚,不多時便即醒轉,將令狐沖和「任教主」的對話都聽在耳裏,這時便一字不漏地照說出來。方證和沖虛聽到任我行已死,盈盈接了教主之位,其餘種種,無不恍然,心下又驚又喜。盈盈贈送二人重禮,送給令狐沖的卻是衣履用品,那自是二人交換文定的禮物了。 只聽得桃谷六仙還在你一句、我一句地說個不休: 「沖哥,今日我上恒山來看你,倘若讓正教中人知道了,不免惹人笑話。」「那又有什麼要緊?你就是會怕羞。」「不,我不要人家知道。」「好吧,我答應你不說便是。」「我吩咐他們仍大叫什麼文成武德、澤被蒼生聖教主,什麼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,是要使旁人不瞧出破綻。可不是對你恒山派與方證方丈、沖虛道長無禮狂妄。」「那不用擔心,大師和道長不會知道的。」「再說,日月教和恒山派、少林派、武當派化敵為友,我也不要讓人家說是我的主意。江湖上好漢一定會說,因為我……跟你……跟你的緣故,連一場大架也不打了,說來可多難為情。」「嘻嘻,我倒不怕。」「你臉皮厚,自然不怕。爹爹故世的信息,日月教瞞得很緊,外間只道是我爹爹來到恒山之後,跟你談了一會,就此和好。這于我爹爹的聲名也有好處。待我回到黑木崖後,再行發喪。」「是,我這女婿可得來磕頭弔孝了。」「你能夠來,當然最好。那日華山朝陽峰上,我爹爹本來已親口許了我們的婚事,不過……不過那得我服滿之後……」 令狐沖聽他六人漸漸說到他和盈盈安排成親之事,當即大喝:「桃谷六仙,你們再不出來,在桌底下胡說八道,我剝你們的皮,抽你們的筋。」 卻聽得桃幹仙幽幽歎了口氣,學著盈盈的語氣說道:「我卻擔心你的身子。爹爹沒傳你化解異種真氣的法門,其實就是傳了,也不管用。爹爹他自己,唉!」桃幹仙逼緊著嗓子,說得極盡哀傷。 方證、沖虛、令狐沖三人聽著,亦不禁都有淒惻之意。任我行一代怪傑,雖生平惡行不少,但如此下場,亦令人為之歎息。令狐沖對任我行的心情更為奇特,雖憎他威福自用,橫行霸道,卻也不禁佩服他的文武才略,尤其他肆無忌憚、獨行其是的性格,倒和自己頗為相投,只不過自己絕無「一統江湖」的野心而已。 一時三人心中,同時湧起了一個念頭:「自古帝皇將相,聖賢豪傑,奸雄大盜,元兇巨惡,莫不有死!」 桃實仙逼緊了嗓子道:「沖哥,我……」沖虛心想再說下去,於令狐沖面上須不好看,笑道:「六位桃兄,适才多有得罪。不過你們的話也說得夠了,倘若惹得令狐掌門惱了,點了你們的『終身啞穴』,只怕犯不著。」桃谷六仙大驚,齊問:「什麼『終身啞穴』?」沖虛道:「那『終身啞穴』一點,一輩子就成了啞巴,再也不會說話。至於吃飯喝酒,倒還可以。」桃谷六仙齊嚷:「說話第一,吃飯喝酒尚在其次。」沖虛道:「你們剛才的話,一句也說不得的。令狐掌門,你就瞧在方丈大師和老道面上,別點他們的『終身啞穴』。方丈大師和老道負責擔保,他六位在供桌底下偷聽到你和任大小姐的說話,決不洩漏片言隻字。」桃花仙道:「冤枉,冤枉!我們又不是自己要偷聽,聲音鑽進耳朵來,又有什麼法子?」 沖虛道:「你們聽便聽了,誰也不來多管,聽了之後亂說,那可不成。」桃谷六仙齊道:「好,好!我們不說,我們不說。」桃根仙道:「不過日月教聖教主那兩句八字經改了,說不說得?」令狐沖大喝:「說不得,更加說不得!」桃枝仙嘰裏咕嚕:「不說就不說。偏你和任大小姐說得,我們就說不得。」 沖虛心下納悶:「日月教的那兩句八字經改了?八字經自然是『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』那八個字。任大小姐當了教主,不想一統江湖了,卻不知改了什麼?」 三年後某日,杭州西湖孤山梅莊掛燈結彩,陳設得花團錦簇,這天正是令狐沖和盈盈成親的好日子。 這時令狐沖已將恒山派掌門之位交給了儀清接掌。儀清極力想讓給儀琳,說道儀琳手刃恒山大仇,為師尊雪恨,該當接任掌門之位。但儀琳說什麼也不肯,急得當眾大哭。畢竟還是依著令孤沖之議,由儀清掌理恒山門戶。至於嵩山、華山、泰山、衡山等派,由各派自行推舉掌門人,慢慢培養人才,恢復元氣。盈盈也辭去日月教教主之位,交由向問天接任。向問天雖是個桀驁不馴的人物,卻無吞併正教諸派的野心,數年來江湖上倒也太平無事。 這日前來賀喜的江湖豪士擠滿了梅莊。行罷大禮,酒宴過後鬧新房時,群豪要新郎、新娘演一演劍法。當世皆知令狐沖劍法精絕,賀客中卻有許多人未曾見過。令狐沖笑道:「今日動刀使劍,未免太煞風景,在下和新娘合奏一曲如何?」群豪齊聲喝彩。當下令狐沖取出瑤琴、玉簫,將玉簫遞給盈盈。盈盈不揭霞帔,伸出纖纖素手,接過簫管,引宮按商,和令狐沖合奏起來。 兩人所奏的正是那《笑傲江湖之曲》。這三年中,令狐沖得盈盈指點,精研琴理,已將這首曲子奏得頗具神韻。令狐沖想起當日在衡山城外荒山之中,初聆衡山派劉正風和日月教長老曲洋合奏此曲。二人相交莫逆,只因教派不同,雖以為友,終於雙雙斃命。今日自己得與盈盈成親,教派之異不復能阻擋,比之撰曲之人,自幸運得多了。又想劉曲二人合撰此曲,原有彌教派之別、消積年之仇的深意,此刻夫婦合奏,終於完償了劉曲兩位前輩的心願。想到此處,琴簫奏得更是和諧。群豪大都不懂音韻,卻無不聽得心曠神怡。 一曲既畢,群豪紛紛喝彩,道喜聲中退出新房。喜娘請了安,反手掩上房門。 突然之間,牆外響起了悠悠的幾下胡琴之聲。令狐沖喜道:「莫大師伯……」盈盈低聲道:「別做聲。」 只聽胡琴聲纏綿宛轉,卻是一曲《鳳求凰》,但淒清蒼涼之意終究不改。這三年來,令狐沖一直掛念莫大先生,但派人前往衡山打聽,始終不得確訊。衡山派也已推舉了新掌門人,三年來倒也安然無事。此時令狐沖聽到琴聲,心下喜悅無限:「莫大師伯果然沒死,他今日來奏此曲,是賀我和盈盈的新婚。」琴聲漸漸遠去,到後來曲未終而琴聲已不可聞。 令狐沖轉過身來,輕輕揭開罩在盈盈臉上的霞帔。盈盈嫣然一笑,紅燭照映之下,當真是人美如玉,突然間喝道:「出來!」令狐沖一怔,心想:「什麼出來?」 盈盈笑喝:「再不出來,我用滾水淋了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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