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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 曲諧(7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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床底下鑽出六個人來,正是桃谷六仙。六人躲在床底,只盼聽到新郎、新娘的說話,好到大廳上去向群豪誇口。令狐沖心神俱醉之際,沒再留神。盈盈心細,卻聽到了他六人壓得極細的呼吸之聲。令狐沖哈哈大笑,說道:「六位桃兄,險些兒又上了你們的當!」 桃谷六仙走出新房,張開喉嚨,齊聲大叫:「千秋萬載,永為夫婦!千秋萬載,永為夫婦!」沖虛正在花廳上和方證談心,聽得桃谷六仙的叫聲,不禁莞爾一笑,三年來壓在心中的啞謎,此時方始揭開:原來那日令狐沖和盈盈在觀音堂中山盟海誓,桃谷六仙卻道是改了日月教的八字經。 四個月後,正是草長花穠的暮春季節。令狐沖和盈盈新婚燕爾,攜手共赴華山。令狐衝要帶同妻子去拜見太師叔風清揚,叩謝他傳劍授功之德。可是兩人踏遍了華山五峰三嶺,各處幽谷,始終沒發現風清揚的蹤跡。 令狐沖怏怏不樂。盈盈道:「太師叔是世外高人,當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,不知到哪裏雲遊去了。」令狐沖歎道:「太師叔固然劍術通神,他老人家的內功修為也算得當世無雙。這三年半來,我修習他老人家所傳的內功,幾乎已將體內的異種真氣化除淨盡。」盈盈道:「那可得多謝少林寺的方證大師了。咱們既見不到風太師叔,明日就動身去少林寺,向方證大師叩頭道謝。」令狐沖道:「方證大師代傳神功,多所解說引導,便好比是半個師父,原該去謝的。」盈盈抿嘴笑道:「沖哥,你到今日還是不明白,你所學的,便是少林派的《易筋經》內功。」 令狐沖「啊」的一聲,跳起身來,說道:「這……這便是《易筋經》?你怎知道?」盈盈笑道:「當日聽你說,這內功是風太師叔叫桃谷六仙帶口訊,告知方證大師的。我心下生疑,尋思這內功精微奧妙,修習時若有厘毫之差,輕則走火入魔,重則送了性命,如何能叫桃谷六仙代帶口訊?桃谷六仙纏夾不清,又怎說得明白?方證大師雖說,多半是風太師叔逼他們背熟了,但終究太過兇險。後來我去問這六位仁兄,他們一口咬定確有其事。但要他們背誦幾句,一個說早已忘得乾乾淨淨,一個說只能告知方證老和尚,不能說給別人聽。六個人再說得幾句,更加前言不對後語,破綻百出。後來露出口風,抵賴不得,才說是方證大師為了救你性命,卻不願讓你得知,才假託風太師叔傳功,你若問起,叫他們代為隱瞞。」令狐沖張大了口,半晌做聲不得。盈盈又道:「但風太師叔叫他們傳訊,卻是有的,只是叫他們告知方證大師,說日月教要攻打恒山,請少林、武當兩派援手。」 令狐沖道:「你也壞得夠了,早知此事,卻直到今日才說出來。」盈盈笑道:「那日在少林寺中,你脾氣倔強得很。方證大師要你拜師,改投少林,便傳你《易筋經》神功,但你說什麼也不肯,一拂袖子便出了山門。方證大師倘若再提傳授《易筋經》之事,生怕你老脾氣發作,寧可性命不要,也不肯學,那豈不糟了?因此他只好假託風太師叔之名,讓你以為這是華山派本門內功,自是學之無礙。」 令狐沖道:「啊,是了,你一直不跟我說,也怕我牛脾氣發作,突然不練了?現下得知我異種真氣化解殆盡,這才吐露真相。」 盈盈又抿嘴笑了笑,道:「你這倔脾氣,大家知道是惹不得的。」 令狐沖歎了口氣,拉住她手,說道:「盈盈,當年你將性命舍在少林寺,為的是要方證大師傳我《易筋經》,雖然你並沒死,方證大師卻認定是答允了你的事沒有辦到。他是武林前輩,最重然諾,終於還是將這門神功傳了給我。這是你用性命換來的功夫,就算我不顧死活,難道……難道一點也不顧到你,竟會恃強不練嗎?」 盈盈低聲道:「我原也想到的,只是心中害怕。」 令狐沖道:「咱們明天便下山去少林寺,我既學了《易筋經》,也只好到少林寺出家做和尚去了。」盈盈知他說笑,說道:「你這野和尚大廟不收,小廟不要,少林寺的清規戒律嚴謹得很,沒半天便將你這酒肉和尚亂棒打將出來。」 兩人攜手而行,一路閒談。令狐沖見盈盈不住東張西望,似乎在找尋什麼,問道:「你在尋什麼?」盈盈道:「且不跟你說,等找到了你自然知道。這次來到華山,沒能拜見風太師叔,固是遺憾之極,但若見不到那人,卻也可惜。」令狐沖奇道:「咱們還要見一個人,那是誰?」 盈盈微笑不答,說道:「你將林平之關在梅莊地底的黑牢之中,確是安排得十分聰明。你答應過你小師妹,要照顧林平之一生,他在黑牢之中,有飯吃,有衣穿,誰也不會去害他,確是照顧了他一生。我對你另一位朋友,也想出了一項特別的照顧法子。」 令狐沖更奇怪了,心想:「我另一位朋友?卻又是誰?」心知妻子行事往往出人意表,她既不肯說,多問也是無用。 當晚二人在令狐沖的舊居之中,對月小酌。令狐沖雖面對嬌妻,但想起種種往事,仍不禁傷感,飲了十幾杯酒,已微有酒意。盈盈突然面露喜色,放下酒杯,低聲道:「多半是他來了,咱們去瞧瞧。」令狐沖聽得對面山上有幾聲猴啼,不知盈盈說的是誰來了,跟著她走出屋去。 盈盈循著猴啼之聲,快步奔到對面山坡上。令狐沖隨在她身後,月光下只見七八隻猴子聚在一起。華山猴子甚多,令狐沖也不以為意,卻見群猴之中赫然有一個人,凝目看去,竟是勞德諾。他喜怒交集,轉身便欲往屋中取劍。盈盈拉住他手臂,低聲道:「咱們走近些,再看看清楚。」二人再奔近十餘丈,只見勞德諾夾在兩隻極大的馬猴之間,給兩隻馬猴拖來拖去,竟似身不由主。他一身武功,但對兩隻馬猴,卻全無反抗之力。 令狐沖駭然問道:「那是什麼緣故?」盈盈笑道:「你只管瞧,慢慢再跟你說。」 猴子性躁,跳上縱下,沒半刻安寧。勞德諾給左右兩隻馬猴東拉西扯,偶然發出幾聲吼叫,兩隻馬猴便伸爪往他臉上抓去。令狐沖這時已看得明白,原來勞德諾的右手和右邊馬猴的左腕相連,左手和左邊的馬猴的右腕相連,顯然是以鐵銬之類扣住了的。他明白了大半,問道:「這是你的傑作了?」盈盈道:「怎麼樣?」令狐沖道:「你廢了勞德諾的武功?」盈盈道:「那倒不是,是他自己作孽。」 群猴聽得人聲,吱吱連聲,帶著勞德諾翻過山嶺而去。 令狐沖本欲殺了勞德諾為陸大有報仇,但見他身受之苦,遠過於一劍加頸,也就任其自然,心下頗感復仇快意,心想:「這人老奸巨猾,為惡遠在林師弟之上,原該讓他多吃些苦頭。」說道:「原來這幾日來,你一直要找他來給我瞧瞧。」 盈盈道:「那日我爹爹來到朝陽峰上,這廝便來奉承獻媚,說道得了『辟邪劍法』的劍譜,前來獻給爹爹。爹爹問他有何用意,他說想當日月教的一名長老。爹爹沒空跟他多說,叫人將他看管起來。後來爹爹逝世,大夥兒忙成一團,誰也沒去理他,將他帶到了黑木崖。過了十幾天,我才想起這件事來,叫他來一加盤問,卻原來他自練『辟邪劍法』不得其法,竟自己將一身武功盡數廢了。這人是害你六師弟的兇手,而你六師弟生平愛猴,因此我叫人覓了兩隻大馬猴來,跟他鎖在一起,放在華山之上。」說著伸手過去,扣住令狐沖的手腕,歎道:「想不到我任盈盈,竟也終身和一隻大馬猴鎖在一起,再也不分開了。」說著嫣然一笑,嬌柔無限。 令狐沖一生但求逍遙自在,笑傲江湖,自與盈盈結縭,雖償了平生之願,喜樂無已,但不免受到嬌妻溫柔的管束,真要逍遙自在,無所拘束,卻做不到了。突然之間,心中響起了《笑傲江湖之曲》的曲調,忽想:「我奏這曲子,要高便高,要低便低,只有自己一個人奏琴,才可自由自在,然如和盈盈合奏,便須依照譜子奏曲,不能任意放縱,她高我也高,她低我也低,這才說得上和諧合拍。佛家講求『涅盤』,首先得做到無欲無求,這才能無拘無束。但人生在世,要吃飯,要穿衣,要顧到別人,豈能當真無欲無求?涅盤是『無為境界』,我們做人是『有為境界』。在有為境界中,只要沒有不當的欲求,就不會受不當的束縛,那便是逍遙自在了。」 (全書完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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