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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 曲諧(5)


  沖虛吃了一驚,只怕令狐沖遭了任我行的毒手,一步跨出,便欲沖進相援,但隨即心想:「令狐兄弟劍術之精,當世無雙,他進庵時攜有長劍,不致一招間便為任老魔頭所制。倘若真的不幸遭了毒手,我便奔進去動手,也已救不了他。任老魔頭如沒殺令狐兄弟,那是最好,倘若令狐兄弟已遭毒手,老魔頭獨自一人留在觀音堂中,必去九龍椅上坐坐,我沖將進去,反而壞了大事。」一時心中忐忑不寧,尋思:「任老魔頭這會兒只怕已坐到了椅上,再過片刻,觸發藥引,這見性峰的山頭都會炸去半個。我如此刻便即趨避,未免顯得懦怯,給向問天這些人瞧了出來,立即出聲示警,不免功敗垂成。但若炸藥一發,身手再快,也來不及閃避,那可如何是好?」他本來計算周詳,日月教一攻上峰來,便如何接戰,如何退避,預計任我行坐上九龍椅之時,少林、武當、恒山三派人眾均已退入了深谷。不料日月教一上來竟不動手,來個什麼先禮後兵,任我行更要和令狐沖單獨在庵中相會,全是事先算不到的變局。他雖饒有智計,一時卻渾沒了主意。

  方證大師也知局面緊急,亦甚掛念令狐沖的安危,但他修為既深,胸懷亦極通達,只覺生死榮辱,禍福成敗,其實並非什麼了不起的大事,謀事在人,成事在天,到頭來結局如何,皆是各人善業、惡業所造,非能強求。因此他內心雖隱隱覺得不安,卻淡然置之,當真炸藥炸了起來,屍骨為灰,那也是舍卻這皮囊之一法,又何懼之有?

  九龍椅下埋藏炸藥之事極為機密,除方證、沖虛、令狐沖之外,動手埋藥的清虛、玄高等此刻都在峰腰相候,只待峰頂一炸,便即引發地雷。見性峰上餘人便均不知情。少林、武當、恒山三派人眾,只等任我行和令狐沖在無色庵中說僵了動手,便拔劍對付日月教教眾。

  沖虛守候良久,不見庵中有何動靜,更無聲息,當即運起內功,傾聽聲息,隱隱聽到似乎令狐沖低聲說了句什麼話,他心中一喜:「原來令狐兄弟安然無恙。」心情一分,內功便不精純,一時再也聽不到什麼,又擔心适才只不過自己一廂情願,心有所欲,便耳有所聞,未必真是令狐沖的聲音,否則為什麼再也聽不到他的話聲?

  又過了好一會,卻聽得令狐沖叫道:「向大哥,請你來陪送任教主出庵。」

  向問天應道:「是!」和綠竹翁二人率領了一十六名轎夫,走進無色庵去,將那頂藍呢大轎抬了出來。站在庵外的日月教教眾一齊躬身,說道:「恭迎聖教主大駕。」那頂轎子抬到原先停駐之處,放了下來。

  向問天道:「呈上聖教主贈給少林寺方丈的禮物。」

  兩名錦衣教眾托了盤子,走到方證面前,躬身奉上盤子。

  方證見一隻盤子中放的是一串混以沉香木的菩提子念珠,另一隻盤子中是一部手抄古經,封皮上寫的是梵文,識得乃是《金剛經》,不由得一陣狂喜。他精研佛法,于《金剛經》更有心得,只是所讀到的是東晉時高僧鳩摩羅什的中文譯本,其中頗有難解之處,生平渴欲一見梵文原經,以作印證,但中原無處可覓,此刻一見,當真歡喜不盡,合十躬身,說道:「阿彌陀佛,老僧得此寶經,感激無量!」恭恭敬敬地伸出雙手,將那部梵文《金剛經》捧起,然後取過念珠,念珠入手,便聞到一陣香氣。方證說道:「敬謝任教主厚賜,實不知何以為報。」

  向問天道:「這串念珠,乃敝教先輩得自天竺名山,謹奉方丈大師。敝教教主說道,敝教對天下英雄無禮,深以為愧,方丈大師不加怪責,敝教已感激不盡。」側頭說道:「呈上任教主贈給武當派掌門道長的禮物。」

  兩名錦衣教眾應聲而出,走到沖虛道人面前,躬身奉上盤子。

  那二人還沒走近,沖虛便見一隻盤子中橫放著一柄長劍,待二人走近時凝神看去,只見長劍劍鞘銅綠斑斕,以銅絲嵌著兩個篆文:「真武」。沖虛忍不住「啊」的一聲。武當派創派之祖張三豐先師所用佩劍名叫「真武劍」,向來是武當派鎮山之寶,八十餘年前,日月教幾名高手長老夜襲武當山,將寶劍連同張三豐手書的一部《太極拳經》一併盜了去。當時一場惡鬥,武當派死了三位一等一的好手,雖也殺了日月教四位長老,但一經一劍卻未能奪回。這是武當派的奇恥大辱,八十餘年來,每一代掌門臨終時留下遺訓,必定是奪還此經此劍。但黑木崖壁壘森嚴,武當派數度明奪暗盜,均無功而還,反而每次都送了幾條性命在黑木崖上,想不到此劍竟會在見性峰上出現。他斜眼看另一隻盤子時,盤中赫然是一部手書的冊頁,紙色早已轉黃,封皮上寫著「太極拳經」四字。沖虛道人在武當山見過不少張三豐的手書遺跡,一見便知這「太極拳經」四字確是祖師真跡。

  他雙手發顫,捧過長劍,右手握住劍柄,輕輕抽出半截,頓覺寒氣撲面。他知三豐祖師到晚年時劍術如神,輕易已不使劍,即使迫不得已與人動手,也只用尋常鐵劍、木劍,這柄「真武劍」是他中年時所用的兵刃,掃蕩群邪,威震江湖,是一口極鋒銳的利器。他兀自生怕給任我行騙了,再翻開那《太極拳經》一看,果然是三豐祖師所書。他將經書寶劍放還盤中,跪倒在地,向一經一劍磕了八個頭,站起身來,說道:「任教主寬宏大量,使武當祖師爺的遺物重回真武觀,沖虛粉身難報大德。」將一經一劍接過,心中激動,雙手顫個不住。

  向問天道:「敝教教主言道,敝教昔日得罪了武當派,好生慚愧,今日原壁歸趙,還望武當派上下見諒。」沖虛道:「任教主可說得太客氣了。」

  向問天又道:「呈上聖教主贈給恒山派令狐掌門的禮物。」

  方證和沖虛均想:「不知他送給令狐掌門的,又是什麼寶貴之極的禮品。」

  只見這次上來的共二十名錦衣教眾,每人也都手託盤子,走到令狐沖身前。盤中所盛的卻是袍子、帽子、鞋子、酒壺、酒杯、茶碗之類日常用具,雖均十分精緻,卻顯然並非什麼出奇物事。只有一隻盤子中放著一根玉簫,一隻盤子中放著一具古琴,較為珍貴,但和贈給方證、沖虛的禮物相比,卻不可同日而語了。

  令狐沖拱手道:「多謝。」命恒山派于嫂等收了過來。

  向問天道:「敝教教主言道,此番來到恒山,諸多滋擾,甚是不當。恒山派每一位出家的師太,致送新衣一襲、長劍一口,每一位俗家的師姊師妹,致送飾物一件、長劍一口,還請笑納。敝教又在恒山腳下購置良田五千畝,奉送無色庵,作為庵產。這就告辭。」說著向方證、沖虛、令狐沖三人深深一揖,轉身便行。

  沖虛叫道:「向先生!」向問天轉過身來,笑問:「道長有何吩咐?」沖虛道:「承蒙貴教主厚賜,無功受祿,心下不安。不知……不知……」他連說了二個「不知」,再也接不下口去,他想問的是「不知是何用意」,但這句話畢竟問不出口。

  向問天笑了笑,抱拳說道:「物歸原主,理所當然。道長何必不安?」一轉身,喝道:「教主起駕!」樂聲奏起,十名長老開道,一十六名轎夫抬起藍呢大轎,走下峰去。其後是號角隊、金鼓隊、細樂隊,更後是各堂教眾,魚貫下峰。

  沖虛和方證一齊望著令狐沖,均想:「任教主何以改變了主意,其中原由,只有你才知情。」但從令狐沖的臉色中卻一點也看不來,但見他似乎有些歡喜,又有些哀傷。耳聽得日月教教眾走了一會,樂聲便即止歇,什麼「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」的呼聲也不再響起,竟是耀武揚威而來,偃旗息鼓而去。

  沖虛忍不住問道:「令狐兄弟,任教主忽然示惠,自必是沖著你的天大面子。不知……不知……」他自是想問「不知跟你說了什麼」,但隨即心想,這其中原由,如果令狐沖願說,自然會說,若不願說,多問只有不妥,是以說了兩個「不知」,便即住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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