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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 曲諧(4)


  方證道:「日月教先禮後兵,咱們也不可太小氣了。令狐掌門,便讓他們上峰如何?」

  令狐沖點了點頭,便在此時,腹中又一陣劇痛。方證見他滿臉冷汗淋漓,說道:「令狐掌門,丹田內疼痛難當,不妨以風前輩所傳的內功心法,試加導引盤旋。」令狐沖體內十數股異種真氣正自糾纏衝突,攪擾不清,如加導引盤旋,那無異是引刀自戕,痛上加痛,但反正已痛到了極點,當下也不及細思後果,便依法盤旋。果然真氣撞擊之下,小腹中的疼痛比之先前更為難當,但盤旋得數下,十餘股真氣便如細流歸支流、支流匯大川,隱隱似有軌道可循,雖劇痛如故,卻已不是亂沖亂撞,衝擊之處,心下已先有知覺。

  只聽得方證提氣緩緩說道:「恒山派掌門令狐沖、武當派掌門沖虛道人、少林派掌門方證,恭候日月神教任教主大駕。」他聲音並不甚響,緩緩說來,卻送得極遠。

  令狐沖暗運內功心法有效,索性盤膝坐下,目觀鼻,鼻觀心,左手撫胸,右手按腹,依照方證轉授的法門練了起來。他練這心法只不過數日,雖有方證每日詳加解說,畢竟修為極淺,但這時依法引導,十餘股異種真氣竟能漸漸歸聚。他不敢稍有怠忽,凝神致志地引氣盤旋,心想:「恒山派今日遭逢大劫,恰於此時我內息作反,當是大數使然,我於今日斃命便了。」初時聽得鼓樂絲竹之聲,到後來卻什麼也聽不到了。

  方證見令狐沖專心練功,臉露微笑,耳聽得鼓樂之聲大作,日月教教眾叫道:「日月神教文成武德、澤被蒼生聖教主,大駕上恒山來啦!」過了一會,鼓樂之聲漸漸移近。

  上見性峰的山道甚長,日月教教眾腳步雖快,走了好一會,鼓樂聲也還只到山腰。伏在恒山各處的正教門下之士心中都在暗罵:「臭教主好大架子,又不是死了人,吹吹打打的幹什麼了?」預備迎敵之人心下更怦怦亂跳,各人本來預計,魔教教眾殺上山來,便即躍出惡鬥一場,殺得一批教眾後,待敵人越來越多,越來越強,便循長索而退入深谷。卻不料任我行裝模作樣,好似皇帝御駕出巡一般,吹吹打打地來到峰上,眾人倒不便先行動手,只心弦反扣得更加緊了。

  過了良久,令狐沖覺得丹田中異種真氣給慢慢壓了下去,痛楚漸減,心中一分神,立時想起:「是任教主要上峰來?」「啊」的一聲,跳起身來。方證微笑道:「好些了嗎?」令狐沖道:「動上了手嗎?」方證道:「還沒到呢!」令狐沖道:「好極!秦師妹,劍!」秦絹將劍柄交在他手中。卻見方證、沖虛等手上均無兵刃,儀和、儀清等女子在無色庵前的一片大空地上排成數行,隱伏恒山劍陣之法,長劍卻兀自懸在腰間,這才想起任我行尚未上山,自己未免過於惶急,哈哈一笑,將劍交還給秦絹拿了。

  只聽得嗩呐和鐘鼓之聲停歇,響起了簫笛、胡琴、月琴、琵琶的細樂,心想:「任教主花樣也真多,細樂一作,他老人家是大駕上峰來啦。」越見他古怪多端,越覺肉麻。

  細樂聲中,兩行日月教的教眾一對對地並肩走上峰來。眾人眼前一亮,但見一個個教眾均穿著嶄新的墨綠錦袍,腰系白帶,鮮豔奪目,前面一共四十人,每人手託盤子,盤上鋪緞,不知放著些什麼東西。這四十人腰間竟未懸掛刀劍。四十名錦衣教眾上得峰來,便遠遠站定。跟著走上一隊二百人的細樂隊,也都是一身錦衣,簫管絲弦,仍不停吹奏。其後上來的是號手、鼓手、大鑼小鑼、鐃鈸鐘鈴,一應俱全。

  令狐沖看得有趣,心想:「待會打將起來,有鑼鼓相和,豈不是如同在戲臺上做戲?任教主如此排場,倒也好笑!」

  鼓樂聲中,日月教教眾一隊隊地上來。這些人顯是按著堂名分列,衣服顏色也各不同,黃衣、綠衣、藍衣、黑衣、白衣,一隊隊的花團錦簇,比之做戲賽會,衣飾還更光鮮,只每人腰間各系白帶。上峰來的卻有三四千之眾。

  沖虛尋思:「乘他們立足未定,便一陣衝殺,我們較佔便宜。但對方裝神弄鬼,要來什麼先禮後兵。我們若即動手,倒未免小氣了。」眼見令狐沖笑嘻嘻的不以為意,方證則視若無睹,不動聲色,心想:「我如顯得張惶,未免定力不夠。」

  各教眾分批站定後,上來十名長老,五個一邊,各站左右。音樂聲突然止歇,十名長老齊聲說道:「日月神教文成武德、澤被蒼生聖教主駕到。」

  便見一頂藍呢大轎抬上峰來。這轎子由十六名轎夫抬著,移動既快且穩。轎夫腳步整齊,一頂轎子便如是一位輕功高手,輕輕巧巧地便上到峰來,足見這一十六名轎夫個個身懷不弱的武功。令狐沖定眼看去,見轎夫之中竟有祖千秋、黃伯流、計無施等人在內。料想若不是老頭子身子太矮,沒法和祖千秋等一起抬轎,那麼他也必被迫做一名轎夫了。令狐沖氣往上沖,心想:「祖千秋他們均是當世豪傑,任教主卻迫令他們做抬轎子的賤事。如此奴役天下英雄,當真令人氣炸了胸膛。」

  藍呢大轎旁,左右各有一人,左首是向問天、右首是個老者。這老者甚是面熟,令狐沖一怔,認得是洛陽城中教他彈琴的綠竹翁。這人叫盈盈做「姑姑」,以致自己誤以為盈盈是個年老婆婆,自從離了洛陽之後,便沒再跟他相見,今日卻跟了任我行上見性峰來。他一顆心怦怦亂跳,尋思:「何以不見盈盈?」突然間想起一事,眼見日月教教眾人人腰系白帶,似是服喪一般,難道盈盈眼見父親率眾攻打恒山,苦諫不聽,竟爾自殺死了?

  令狐沖胸口熱血上湧,丹田中幾下劇痛,當下便想沖上去問向問天,但想任我行便在轎中,終於忍住。

  見性峰上雖聚著數千之眾,卻鴉雀無聲。那頂大轎停了下來,眾人目光都射向轎帷,只待任我行出來。

  忽聽得無色庵中傳出一聲喧笑之聲。一人大聲道:「快讓開,該給我坐了!」另一人道:「大家別爭,自大至小,輪著坐坐這張九龍寶椅!」正是桃花仙和桃枝仙的聲音。

  方證、沖虛、令狐沖等立時駭然變色。桃谷六仙不知何時闖進了無色庵中,正在爭坐這張九龍寶椅,如坐得久了,提早引動藥引,那便如何是好?沖虛忙搶進庵中。

  只聽他大聲喝道:「快起來!這張椅子是日月教任教主的,你們坐不得!」桃谷六仙的聲音從庵中傳出來:「為什麼坐不得?我偏要坐!」「快起來,該讓我坐了!」「這椅子坐著真舒服,軟軟的,好像坐在大胖子的屁股上一般!」「你坐過大胖子的屁股麼?」令狐沖心知桃谷六仙正在爭坐九龍寶椅,你坐一會,他坐一會,終將壓下機簧,引發埋藏於無色庵下的數萬斤炸藥,見性峰上日月教和少林、武當、恒山派眾人,勢必玉石俱焚。他初時便欲沖進庵中制止,但不知怎的,內心深處卻似乎盼望炸藥炸將起來,反正盈盈已死,自己也不想活了,大家一瞬之間同時畢命,豈不乾淨?一瞥眼間,驀地見到儀琳的一雙俏目在凝望自己,但和自己眼光一接,立即避開,心想:「儀琳小師妹年紀還這樣小,卻也給炸得粉身碎骨,豈不可惜?但世上有誰不死?就算今日大家安然無恙,再過得一百年,此刻見性峰上的每一個人,還不都成為白骨一堆?」

  只聽得桃谷六仙仍爭鬧不休:「你已坐了第二次啦,我一次還沒坐過。」「我第一次剛坐上去,便給拉了下來,那可不算。」「我有個主意,咱們六兄弟一起擠在這張椅上,且看坐不坐得下?」「妙極,妙極!大家擠啊,哈哈!」「你先坐!」「你先坐,我坐在上面。」「大的坐上面,小的坐下面!」「不,大的先坐!年紀越小,坐得越高!」

  方證大師眼見危機只在頃刻之間,又不能出聲勸阻,洩漏了機關,當即快步入殿,大聲說道:「貴客在外,不可爭鬧,別吵!」這「別吵」二字,是運起了少林派至高無上內功「金剛禪獅子吼」功夫,一股內家勁力,對準了桃谷六仙噴去。

  沖虛道長只覺頭腦一暈,險些摔倒。桃谷六仙已同時昏迷不醒。沖虛大喜,出手如風,先將坐在椅上的兩人提開,隨即點了六人穴道,都推到了觀音菩薩的供桌底下,俯身在椅旁細聽,幸喜並無異聲,只覺手足發軟,滿頭大汗,只要方證再遲得片刻進來,藥引一發,那是人人同歸於盡了。

  沖虛和方證並肩出來,說道:「請任教主進庵奉茶!」可是轎帷紋風不動,轎中始終沒動靜。沖虛大怒,心想:「老魔頭架子恁大!我和方證大師、令狐掌門三人,在當今武林之中,位望何等崇高,站在這裏相候,你竟不理不睬!」若不是九龍椅中伏有機關,他便要長劍出手,挑開轎帷,立時和任我行動手了。他又說了一遍,轎中仍無人答應。

  向問天彎下腰來,俯耳轎邊,聽取轎中人的指示,連連點頭,站直身子後說道:「敝教任教主說道,少林寺方證大師,武當山沖虛道長兩位武林前輩在此相候,極不敢當,日後自當親赴少林、武當,致歉謝罪。」方證與沖虛謙稱:「不敢當!」

  向問天又道:「任教主說道,教主今日來到恒山,是專為和令狐掌門相會而來,單請令狐掌門一人,在庵中相見。」說著作個手勢,十六名轎夫便將轎子抬入庵中觀音堂上放下。向問天和綠竹翁陪著進去,卻和眾轎夫一起退了出來,庵中便只留下一頂轎子。

  沖虛心想:「其中有詐,不知轎子之中,藏有什麼機關。」向方證和令狐沖瞧去。方證不善應變,不知如何才是,臉現迷惘之色。令狐沖道:「任教主既欲與晚輩一人相見,便請兩位在此稍候。」沖虛低聲道:「小心在意。」令狐沖點了點頭,從秦絹手中接過劍來,大踏步走進庵中。

  那無色庵只是一座小小瓦屋,觀音堂中有人大聲說話,外面聽得清清楚楚,只聽得令狐沖道:「晚輩令狐沖拜見任教主。」卻沒聽見任我行說什麼話,跟著令狐沖突然「啊」的一聲叫了出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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