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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七 迫娶(6)


  那婆婆將他在閣中一放,逕自下閣去了。令狐沖躺在地下,推想這惡婆娘到底是什麼來頭,竟沒半點頭緒,料想必是恒山派的一位前輩名宿,便如是于嫂一般的人物,說不定當年是服侍定靜、定閑等人之師父的。想到此處,心下略寬:「我既是恒山掌門,她總有些香火之情,不會對我太過為難。」但轉念又想:「我扮成了這副模樣,只怕她認我不出。倘若她以為我也是張夫人之類,故意扮成了她的樣子,前來臥底,意圖不利於恒山,不免對我『另眼相看』,多給我些苦頭吃,那可糟得很了。」

  也不聽見樓梯上腳步響聲,那婆婆又已上來,手中拿了繩索,將令狐沖手腳反縛了,又從懷中取出一根黃布條子,掛在他頸中。令狐沖好奇心大起,要想看看布條上寫些什麼,可是便在此時,雙眼一黑,已給她用黑布蒙住了雙眼。令狐沖心想:「這婆婆好生機靈,明知我急欲看那布條,卻不讓看。」又想:「令狐沖是無行浪子,天下知名,這布條上自不會有什麼好話,不用看也知道。」

  只覺手腕腳踝上一緊,身子騰空而起,已給高高懸掛在橫樑之上。令狐沖怒氣衝天,又大罵起來,他雖愛胡鬧,卻也心細,尋思:「我一味亂罵,畢竟難以脫身,須當慢慢運氣,打通穴道,待得一劍在手,便可將她制住了。我也將她高高掛起,再在她頭頸中掛根黃布條子,那布條上寫什麼字好?天下第一大惡婆!不好,稱她天下第一,說不定她心中反而歡喜,我寫『天下第十八惡婆』,讓她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出,排名在她之上的那十七個惡婆究竟是些什麼人。」側耳傾聽,不聞呼吸之聲,這婆婆已下閣去了。

  掛了兩個時辰,令狐沖已餓得肚中咕咕做聲,但運氣之下,穴道漸通,心下正自暗喜,忽然間身子一晃,砰的一聲,重重摔在樓板上,竟是那婆婆放鬆了繩索。但她何時重來,自己渾沒半點知覺。那婆婆扯開了蒙住他眼上的黑布,令狐沖頸中穴道未通,沒法低頭看那布條,只見到最底下一字是個「娘」字。

  他暗叫「不好!」心想她寫了這個「娘」字,定然當我是女人,她寫我是淫徒、浪子,都沒什麼,將我當做女子,那可大大的糟糕。

  只見那婆婆從桌上取過一隻碗來,心想:「她給我喝水,還是喝湯?最好是喝酒!」突然間頭上一陣滾熱,大叫一聲:「啊喲!」這碗中盛的竟是熱水,照頭淋在他頭頂。

  令狐沖大罵:「賊婆娘,你幹什麼?」只見她從懷中取出一柄剃刀,令狐沖吃了一驚,但聽得嗤嗤聲響,頭皮微痛,那婆婆竟在給他刹頭。令狐沖又驚又怒,不知這瘋婆子是何用意,過不多時,一頭頭髮已給剃得乾乾淨淨,心想:「好啊,令狐沖今日做了和尚。啊喲,不對,我身穿女裝,那可是做了尼姑啦!」突然間心中一寒:「盈盈本來開玩笑,說叫我扮作尼姑,這一語成讖,只怕大事不妙。說不定這惡婆娘已知我是何人,認為大男人做恒山派掌門大大不妥,不但剃了我頭,還要……還要將我閹了,便似不可不戒一般,叫我無法穢亂佛門清淨之地。這賊婆忠於恒山派,發起瘋來什麼事都做得出。啊喲,令狐沖今日要遭大劫,『武林稱雄,揮劍自宮』,莫要被迫去修習辟邪劍法。」那婆婆剃完了頭,將地下的頭髮掃得乾乾淨淨。令狐沖心想事勢緊急,疾運內力,猛衝被封的穴道,正覺被封的幾處穴道有些鬆動,忽然背心、後腰、肩頭幾處穴道一麻,又給她補了幾指。令狐沖長歎一聲,連「惡婆娘」三字也不想罵了。

  那婆婆取下他頸中的布條,放在一旁,令狐沖這才看見,布條上寫道:「天下第一大瞎子,不男不女惡婆娘。」他登時暗暗叫苦:「原來這婆娘裝聾作啞,她是聽得見說話的,否則不戒大師說我是天下第一大瞎子,她又怎會知道?若不是不戒大師跟女兒說話時她在旁偷聽,便是儀琳跟我說話時她在旁偷聽,說不定兩次她都偷聽了。」當即大聲道:「不用假扮了,你不是聾子。」但那婆娘仍然不理,逕自伸手來解他衣衫。

  令狐沖大驚,叫道:「你幹什麼?」嗤的一聲響,那婆婆將他身上女服撕成兩半,扯了下來。

  令狐沖驚叫:「你要是傷了我一根寒毛,我將你斬成肉醬。」轉念一想:「她將我滿頭頭髮都剃了,豈只傷我寒毛而已?」

  那婆婆取過一塊小小磨刀石,醮了些水,將那剃刀磨了又磨,伸指一試,覺得滿意了,放在一旁,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,瓶上寫著「天香斷續膠」五字。令狐沖數度受傷,都曾用過這恒山派治傷靈藥,一見到這瓷瓶,不用看瓶上的字,也知是此傷藥,另有一種「白雲熊膽丸」,用以內服。果然那婆婆跟著又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,赫然便是「白雲熊膽丸」。那婆婆再從懷裏取出了幾根白布條子出來,乃是裹傷用的繃帶。令狐沖舊傷已愈,別無新傷,那婆婆如此安排,擺明是要在他身上新開一兩個傷口了,心下只暗暗叫苦。

  那婆婆安排已畢,雙目凝視令狐沖,隔了一會,將他身子提起,放在板桌之上,又神色木然地瞧著他。令狐沖身經百戰,縱然身受重傷,為強敵所困,亦無所懼,此刻面對著這樣一個老婆婆,卻說不出的害怕。那婆婆慢慢拿起剃刀,燭火映上剃刀,光芒閃動,令狐沖額頭的冷汗一滴滴地落在衣襟之上。

  突然之間,他心中閃過了一個念頭,更不細思,大聲道:「你是不戒和尚的老婆!」

  那婆婆身子一震,退了一步,說道:「你——怎——麼——知——道?」聲音乾澀,一字一頓,便如是小兒初學說話一般。

  令狐沖初說那句話時,腦中未曾細思,經她這麼一問,才去想自己為什麼知道,冷笑一聲,道:「哼,我自然知道,我早就知道了。」心下卻在迅速推想:「我為什麼知道?我為什麼知道?是了,她掛在不戒大師頸中字條上寫『天下第一負心薄幸、好色無厭之徒』。這『負心薄幸、好色無厭』八字評語,除了不戒大師自己之外,世上只有他妻子方才知曉。」大聲道:「你心中還是念念不忘這個負心薄幸、好色無厭之徒,否則他去上吊,為什麼你要割斷他上吊的繩子?他要自刎,為什麼你要偷了他的刀子?這等負心薄幸、好色無厭之徒,讓他死了,豈不乾淨?」

  那婆婆冷冷地道:「讓他——死得這等——爽快,豈不——便宜了——他?」令狐沖道:「是啊,讓他這十幾年中心急如焚,從關外找到藏邊,從漠北找到西域,到每一座尼姑庵去找你,你卻躲在這裏享清福,那才算沒便宜了他!」那婆婆道:「他罪有——應得,他娶我為妻,為什麼——調戲女子?」令狐沖道:「誰說他調戲了?人家瞧你的女兒,他也瞧了瞧人家,又有什麼不可以?」那婆婆道:「娶了妻的,再瞧女人,不可以。」

  令狐沖覺得這女人無理可喻,說道:「你是嫁過人的女人,為什麼又瞧男人?」那婆婆怒道:「我幾時瞧男人?胡說八道!」令狐沖道:「你現在不是正瞧著我嗎?難道我不是男人?不戒和尚只不過瞧了女人幾眼,你卻拉過我頭髮,摸過我頭皮。我跟你說,男女授受不親,你只要碰一碰我身上的肌膚,便是犯了清規戒律。幸好你只碰到我頭皮,沒摸到我臉,否則觀音菩薩一定不饒你。」他想這女人少在外間走動,不通世務,須得嚇她一嚇,免得她用剃刀在自己身上亂割亂劃,更免得她強迫自己練辟邪劍法。

  那婆婆道:「我斬下你的手腳腦袋,也不用碰到你身子。」令狐沖道:「要斬腦袋,只管請便。」那婆婆冷笑道:「要我殺你,可也沒這般容易。現下有兩條路,任你自擇。一條是你快快娶儀琳為妻,別害得她傷心而死。你如擺臭架子不答允,我就閹了你,叫你做個不男不女的怪物。你不娶儀琳,也就娶不得第二個不要臉的壞女人。」她十多年來裝聾作啞,久不說話,口舌已極不靈便,說了這會子話,言語才流暢了些。

  令狐沖道:「儀琳固然是個好姑娘,難道世上除了她之外,別的姑娘都是不要臉的壞女人?」那婆婆道:「差不多了,好也好不到哪裏去。你到底答不答允,快快說來。」

  令狐沖道:「儀琳小師妹是我的好朋友,她如知道你這麼逼我,她可要生氣的。」那婆婆道:「你娶了她為妻,她歡喜得很,什麼氣都消了。」令狐沖道:「她是出家人,發過誓不能嫁人的。一動凡心,菩薩便要責怪。」那婆婆道:「倘若你做了和尚,菩薩便不只怪她一人了。我給你剃頭,難道是白剃的麼?」

  令狐沖忍不住哈哈大笑,說道:「原來你給我剃光了頭,是要我做和尚,以便娶小尼姑為妻。你老公從前這樣幹,你就叫我學他的樣。」那婆婆道:「正是。」令狐沖笑道:「天下光頭禿子多得很,剃光了頭,並不就是和尚。」那婆婆道:「那也容易,我在你腦門上燒幾個香疤便是。禿頭不一定是和尚,禿頭而又燒香疤,那總是和尚了。」說著便要動手。令狐沖忙道:「慢來,慢來。做和尚要人家心甘情願,哪有強迫之理?」那婆婆道:「你不做和尚,便做太監。」

  令狐沖心想:這婆婆瘋瘋癲癲,只怕什麼事都做得出,須得先施緩兵之計,說道:「你叫我做太監之後,忽然我回心轉意了,想娶儀琳小師妹為妻,那怎麼辦?不是害了我二人一世嗎?」那婆婆怒道:「咱們學武之人,做事爽爽快快,一言而決,又有什麼三心兩意、回心轉意的?和尚便和尚,太監便太監!男子漢大丈夫,怎可拖泥帶水?」令狐沖笑道:「做了太監,便不是男子漢大丈夫了。」那婆婆怒道:「咱們在談論正事,誰跟你說笑?」

  令狐沖心想:「儀琳小師妹溫柔美貌,對我又是深情一片,但我心早已屬於盈盈,豈可相負?這婆婆如此無理見逼,大丈夫寧死不屈。」說道:「婆婆,我問你,一個男子漢負心薄幸、好色無厭,好是不好?」那婆婆道:「那又何用多問?這種人比豬狗也不如,枉自為人。」令狐沖道:「是了。儀琳小師妹人既美貌,對我又好,為什麼我不娶她為妻?只因我早已與另一位姑娘有了婚姻之約。這位姑娘待我恩重如山,令狐沖就算全身皮肉都給你割爛了,我也決不負她。倘若辜負了她,豈不是變成了天下第一負心薄幸、好色無厭之徒?不戒大師這個『天下第一』的稱號,便讓我令狐沖給搶過來了。」

  那婆婆道:「這位姑娘,便是魔教的任大小姐,那日魔教教眾在這裏將你圍住了,便是她出手相救的,是不是?」令狐沖道:「正是,這位任大小姐你是親眼見過的。」那婆婆道:「那容易得很,我叫任大小姐拋棄了你,算是她對你負心薄幸,不是你對她負心薄幸,也就是了。」令狐沖道:「她決不會拋棄我的。她肯為我舍了性命,我也肯為她舍了性命。我不會對她負心,她也決不會對我負心。」

  那婆婆道:「只怕事到臨頭,也由不得她。恒山別院中臭男人多得很,隨便找一個來做她丈夫就是了。」令狐沖大聲怒喝:「胡說八道!」

  那婆婆道:「你說我辦不到嗎?」走出門去,只聽得隔房開門之聲,那婆婆重又回進房來,手中提著一個女子,手足被縛,正便是盈盈。

  令狐沖大吃一驚,沒料到盈盈竟也已落入這婆娘的手中,見她身上並沒受傷的模樣,略略寬心,叫道:「盈盈,你也來了。」盈盈微微一笑,說道:「你們的說話,我都聽見啦。你說決不對我負心薄幸,我聽著很歡喜。」那婆婆喝道:「在我面前,不許說這等不要臉的話。小姑娘,你要和尚呢,還是要太監?」盈盈臉上一紅,道:「你的話才真難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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