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三十七 迫娶(7)


  那婆婆道:「我仔細想想,要令狐沖這小子拋棄了你,另娶儀琳,他是決計不肯的。」令狐沖大聲喝彩:「你開口說話以來,這句話最有道理。」那婆婆道:「那我老人家做做好事,就讓一步,便宜了令狐沖這小子,讓他娶了你們兩個。他做和尚,兩個都娶;做太監,一個也娶不成。只不過成親之後,你可不許欺侮我的乖女兒,你們兩頭大,不分大小。你年紀大著幾歲,就讓儀琳叫你姊姊好了。」

  令狐沖道:「我……」他只說了個「我」字,啞穴上一麻,已給她點得說不出話來。那婆婆跟著又點了盈盈的啞穴,說道:「我老人家決定了的事,不許你們囉裏囉唆打岔。讓你這小和尚娶兩個如花如玉的老婆,還有什麼話好說?哼,不戒這老賊禿,有什麼用?見到女兒害相思病,空自乾著急,我老人家一出手就馬到成功。」說著飄身出房。

  令狐沖和盈盈相對苦笑,話固不能說,連手勢也不能打。令狐沖凝望著她,其時朝陽初升,日光從窗外照射進來,桌上的紅燭兀自未熄,不住晃動,輕煙的影子飄過盈盈晶瑩如白玉的臉,更增麗色。

  只見她眼光射向拋在地下的剃刀,轉向板凳上放著的藥瓶和繃帶,臉上露出嘲弄之意,顯然在取笑他:「好險,好險!」但立即眼光轉開,低垂下來,臉上罩了一層紅暈,知道這種事固然不能說,連想也不能想。

  令狐沖見到她嬌羞無邪,似乎是做了一件大害羞事而給自己捉到一般,不禁心中一蕩,不自禁地想:「倘若我此刻身得自由,我要過去抱她一抱,親她一親。」

  只見她眼光慢慢轉將上來,與令狐沖的眼光一觸,趕快避開,粉頰上紅暈本已漸消,突然間又面紅過耳。令狐沖心想:「我對盈盈當然堅貞不二。那惡婆娘逼我和儀琳小師妹成親,為求脫身,只好暫且敷衍,待得她解了我穴道,我手中有劍,還怕她怎的?這惡婆娘拳腳功夫雖好,和左冷禪、任教主他們相比,那還差得很遠。劍上功夫決不是我敵手。她勝在輕手輕腳,來去無聲,實施偷襲,叫人猝不及防。若是真打,盈盈尚勝她三分,不戒大師也比她強些。」

  他想得出神,眼光一轉,只見盈盈又在瞧著自己,這一次她不再害羞,顯是沒再想到太監的事。見她眼光斜而向上,嘴角含笑,那是在笑自己的光頭,不想太監而在笑和尚了。

  令狐沖哈哈大笑,可是沒能笑出聲來,但見盈盈笑得更加歡喜了,忽見她眼珠轉了幾轉,露出狡獪的神色,左眼眨了一下,又眨一下。令狐沖未明她的用意,只見她左眼又眨了兩下,心想:「連眨兩下,那是什麼意思?啊,是了,她在笑我要娶兩個老婆。」當即左眼眨了一下,收起笑容,臉上神色甚是嚴肅,意思說:「只娶你一個,決無二心。」盈盈微微搖頭,左眼又眨了兩下,意思似是說:「娶兩個就兩個好了!」

  令狐沖又搖了搖頭,左眼眨了一眨。他想將頭搖得大力些,以示堅決,只是周身穴道給點得太多,難以出力,臉上神氣卻誠摯之極。盈盈微微點頭,眼光又轉到剃刀上去,再緩緩搖了搖頭。令狐沖雙目凝視著她。盈盈的眼光慢慢移動,和他相對。

  兩人相隔丈許,四目交視,忽然間心意相通,實已不必再說一句話,反正于對方的情意全然明白。娶不娶儀琳無關緊要,是和尚是太監無關緊要。兩人死也好,活也好,既已有了兩心如一的此刻,便已心滿意足,眼前這一刻便是天長地久,縱然天崩地裂,這一刻也已拿不去、銷不掉了。

  兩人脈脈相對,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忽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,有人走上閣來,兩人這才從情意纏綿、銷魂無限之境中醒了過來。

  只聽得一個少女清脆的聲音道:「啞婆婆,你帶我來幹什麼?」正是儀琳的聲音。聽得她走進隔房,坐了下來,那婆婆顯然陪著她在一起,但聽不到她絲毫行動之聲。過了一會,聽得那婆婆慢慢地道:「你別叫我啞婆婆,我不是啞的。」

  儀琳一聲尖叫,極是驚訝,顫聲說道:「你……你不……不啞了?你好了?」那婆婆道:「我從來就不是啞巴。」儀琳道:「那……那麼你從前也不聾,聽……聽得見我……我的話?」語聲中顯出極大的驚恐。那婆婆道:「好孩子,你怕什麼?我聽得見你的說話,那可不更好麼?」令狐沖聽到她語氣慈和親切,在跟親生女兒說話時,終於露出了愛憐之意。

  但儀琳仍驚惶之極,顫聲道:「不,不!我要去了!」那婆婆道:「你再坐一會,我有件很要緊的事跟你說。」儀琳道:「不,我……我不要聽。你騙我,我只當你都聽不見,我……我才跟你說那些話,你騙我!」她語聲哽咽,已急得哭了出來。

  那婆婆輕拍她的肩膀,柔聲道:「好孩子,別擔心。我不是騙你,我怕你悶出病來,讓你說了出來,心裏好過些。我來到恒山,一直就扮作又聾又啞,誰也不知道,並不是故意騙你。」儀琳抽抽噎噎地哭泣。那婆婆又柔聲道:「我有一件最好的事跟你說,你聽了一定很歡喜的。」儀琳道:「是我爹的事嗎?」那婆婆道:「你爹,哼,我才不管他呢,是你令狐師兄的事。」儀琳顫聲道:「你別提……別提他,我……我永遠不跟你提他了。我要去念經啦!」那婆婆道:「不,你耽一會,聽我說完。你令狐師兄跟我說,他心裏其實愛你得緊,比愛那個魔教任大小姐,還勝過十倍。」

  令狐沖向盈盈瞧了一眼,心下暗罵:「臭婆娘,撒這漫天大謊!」

  儀琳歎了口氣,輕聲道:「你不用哄我。我初識得他時,令狐師兄只愛他小師妹一人,愛得要命,心裏便只一個小師妹。後來他小師妹對他不起,嫁了別人,他就只愛任大小姐一人,也是愛得要命,心裏便只一個任大小姐。」

  令狐沖和盈盈目光相接,心頭均感甜蜜無限。

  那婆婆道:「其實他一直在偷偷喜歡你,只不過你是出家人,他又是恒山派掌門,不能露出這個意思來。現下他下了大決心,許下大願心,決意要娶你,因此先落髮做了和尚。」儀琳又一聲驚呼,道:「不……不會的,不可以的,不能夠!你……你叫他別做和尚。」那婆婆歎道:「來不及啦,他已經做了和尚。他說,不管怎麼,一定要娶你為妻。倘若娶不成,他就自盡,要不然就去做太監。」

  儀琳道:「做太監?我師父曾說,這是粗話,我們出家人不能說的。」那婆婆道:「太監也不是粗話,那是服侍皇帝、皇后的低三下四之人。」儀琳道:「令狐師兄最是心高氣傲,不願受人拘束,他怎肯去服侍皇帝、皇后?我看他連皇帝也不肯做,別說去服侍皇帝了。他當然不會做太監。」那婆婆道:「做太監也不是真的去服侍皇帝、皇后,那只是個比喻。做太監之人,是不會生養兒女的。」儀琳道:「我可不信。令狐師兄日後和任大小姐成親,自然會生好幾個小寶寶。他二人都這麼好看,生下來的兒女,一定可愛得很。」

  令狐沖斜眼相視,但見盈盈雙頰暈紅,嬌羞中喜悅不勝。那婆婆生氣了,大聲道:「我說他不會生兒子,就是不會生。別說生兒子,娶老婆也不能。他發了毒誓,非娶你不可。」儀琳道:「我知道他心中只任大小姐一個。」

  那婆婆道:「他任大小姐也娶,你也娶。懂了嗎?一共娶兩個老婆。這世上的男人三妻四妾都有,別說娶兩個了。」儀琳道:「不會的。一個人心中愛了什麼人,他就只想到這個人,朝也想,晚也想,吃飯時候、睡覺時候也想,怎能又去想第二個人?好像我爹那樣,自從我媽走了之後,他走遍天涯海角,到處去尋她。天下女子多得很,如果可以娶兩個女人,我爹怎地又不另娶一個?」那婆婆默然良久,歎道:「他……他從前做錯了事,後來心中懊悔,也是有的。」

  儀琳道:「我要去啦。婆婆,你要是向旁人提到令狐師兄他……他要娶我什麼的,我可不能活了。」那婆婆道:「那又為什麼?他說非娶你不可,你難道不喜歡麼?」儀琳道:「不,不!我時時想著他,時時向菩薩求告,要菩薩保佑他逍遙快活,只盼他無災無難,得如心中所願,和任大小姐成親。婆婆,我只是盼他心中歡喜。我從來沒盼望他來娶我。」那婆婆道:「他倘若娶不成你,他就決不會快活,連做人也沒味道了。」儀琳道:「都是我不好,只道你聽不見,向你說了這許多令狐師兄的話。他是當世的大英雄、大豪傑,我只是個什麼也不懂,什麼也不會的小尼姑。他說過的,『一見尼姑,逢賭必輸』,見了我都會倒黴,怎會娶我?我皈依佛門,該當心如止水,再也不能想這種事。婆婆,你以後提也別提,我……我以後也決不見你了。」

  那婆婆急了,道:「你這小丫頭莫名其妙。令狐沖已為你做了和尚,他說非娶你不可,倘若菩薩責怪,那就只責怪他。」儀琳輕輕歎了口氣,道:「他和我爹也一般想麼?一定不會的。我媽聰明美麗,性子和順,待人再好不過,是天下最好的女人。我爹為她做和尚,那是應該的,我……我可連媽媽的半分兒也及不上。」

  令狐沖心下暗笑:「你這個媽媽,聰明美麗固然不見得,性子和順更加不必談起。和你自己相比,你媽媽才半分兒不及你呢。」

  那婆婆道:「你怎知道?」儀琳道:「我爹每次見我,總是說媽媽的好處,說她溫柔斯文,從來不罵人,不發脾氣,一生之中,連螞蟻也沒踏死過一隻。天下所有最好的女人加在一起,也及不上我媽媽。」那婆婆道:「他……他真的這樣說?只怕是……是假心假意。」說這兩句話時聲音微顫,顯是心中頗為激動。儀琳道:「當然是真心!再真也沒有了。我是他女兒,爹怎麼會騙我?」

  霎時之間,靈龜閣中寂靜無聲,那婆婆似是陷入了沉思之中。

  儀琳道:「啞婆婆,我去了。我今後再也不見令狐師兄啦,我只是每天求觀世音菩薩保佑他。」只聽得腳步聲響,她輕輕地走下樓去。

  過了良久良久,那婆婆似乎從睡夢中醒來,低低地自言自語:「他說我是天下最好的女人?他走遍天涯海角,到處在找我?那麼,他其實並不是負心薄幸、好色無厭之徒?」突然間提高嗓子,叫道:「儀琳,儀琳,你在哪裏?」但儀琳早已去得遠了。

  那婆婆又叫了兩聲,不聞應聲,急速搶下樓去。她趕得十分急促,但腳步聲仍細微如貓,幾不可聞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