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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七 迫娶(5)


  儀琳輕輕歎息,說道:「啞婆婆,爹爹不明白我,儀和、儀清師姊她們也不明白我。我想念令狐師兄,只是忘不了他,我明知是不應該的。我是身入空門的女尼,怎可對一個男人念念不忘地日思夜想,何況他還是本門的掌門人?我天天求觀音菩薩救我,請菩薩保佑我忘了令狐師兄。今兒早晨念經,念著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的名字,我心中又在求菩薩,請菩薩保佑令狐師兄無災無難,逢凶化吉,保佑他和任家大小姐結成美滿良緣,白頭偕老,一生一世都快快活活。我忽然想,為什麼我求菩薩這樣,求菩薩那樣,菩薩聽著也該煩了。從今而後,我只求菩薩保佑令狐師兄一世快樂逍遙。他最喜歡快樂逍遙,無拘無束,但盼任大小姐將來不要管著他才好。」

  她出了一會神,輕聲念道:「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,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。」

  她念了十幾聲,抬頭望瞭望月亮,道:「我得回去了,你也回去吧。」從懷中取出兩個饅頭,塞在令狐沖手中,道:「啞婆婆,今天為什麼你不瞧我,你不舒服麼?」待了一會,見令狐沖不答,自言自語:「你又聽不見,我卻偏要問你,可真傻了。」

  慢慢轉身去了。令狐沖坐在石上,瞧著她的背影隱沒在黑暗之中,她适才所說的那番話,一句句在心中流過,想到迴腸盪氣之處,當真難以自己,一時不由得癡了。

  也不知坐了多少時候,無意中向溪水望了一眼,不覺吃了一驚,只見水中兩個倒影並肩坐在石上。他只道眼花,又道是水波晃動之故,定睛一看,明明是兩個倒影。霎時間背上出了一陣冷汗,全身僵了,又怎敢回頭?

  從溪水中的影子看來,那人在身後不過二尺,只須一出手立時便致了自己死命,但他竟嚇得呆了,不知向前縱出。這人無聲無息來到身後,自己全無知覺,武功之高,難以想像,登時便起了個念頭:「鬼!」想到是鬼,心頭更湧起一股涼意,呆了半晌,才又向溪水中瞧去。溪水流動,那月下倒影濛濛矓矓的看不清楚,但見兩個影子一模一樣,都是穿著寬襟大袖的女子衣衫,頭上梳髻,也殊無分別,竟然便是自己的化身。

  令狐沖更加驚駭惶怖,似乎嚇得連心也停止了跳動,突然之間,也不知從哪裏來的一股勇氣,猛地裏轉過頭來,和那「鬼魅」面面相對。

  這一看清楚,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,眼見這人是個中年女子,認得便是懸空寺中那個又聾又啞的僕婦,但她如何來到身後,自己渾不覺察,實在奇怪之極。他懼意大消,訝異之情卻絲毫不減,說道:「啞婆婆,原來……原來是你,這可……這可嚇了我一大跳。」但聽得自己的聲音發顫,又極嘶啞。只見那啞婆婆頭髻上橫插一根荊釵,穿一件淡藍色布衫,竟和自己打扮全然相同。他定了定神,強笑道:「你別見怪。任大小姐記性真好,記得你穿戴的模樣,給我這一喬裝改扮,便跟你是雙胞胎姊妹一般了。」

  他見啞婆婆神色木然,既無怒意,亦無喜色,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麼,尋思:「這人古怪得緊,我扮成她的模樣給她看見了,這地方不宜多耽。」站起身來,向著啞婆婆一揖,說道:「夜深了,就此別過。」轉身向來路走去。

  只走出七八步,突見迎面站著一人,攔住了去路,便是那啞婆婆,卻不知她使什麼身法,這等無影無蹤、無聲無息地閃來。東方不敗在對敵時身形猶如電閃,快速無倫,但總尚有形跡可尋,這個婆婆卻便如是突然間從地下鑽出來一般。她身法雖不及東方不敗的迅捷,但如此無聲無息,實不似活人。

  令狐沖大駭,心知今晚遇上了高人,自己什麼人都不扮,偏偏扮成了她的模樣,的確不免惹她生氣,當下又深深一揖,說道:「婆婆,在下多有冒犯,這就去改了裝束,再來懸空寺謝罪。」那啞婆婆仍神色木然,不露絲毫喜怒之色。令狐沖道:「啊,是了!你聽不到我說話。」俯身伸指,在地上寫道:「對不起,以後不敢。」站起身來,見她仍呆呆站立,對地下的字半眼也不瞧。令狐沖指著地下大字,大聲道:「對不起,以後不敢!」那婆婆一動也不動。令狐沖連連作揖,比劃手勢,作解衣除發之狀,又抱拳示歉,那婆婆始終紋絲不動。令狐沖無計可施,側過身子,從那婆婆身畔繞過。

  他左足一動,那婆婆身子微晃,已擋在他身前。令狐沖暗吸一口氣,說道:「得罪!」向右跨了一步,突然間飛身而起,向左側躥了出去。左足剛落地,那婆婆已擋在身前,攔住了去路。他連躥數次,越來越快,那婆婆竟始終擋在他面前。令狐沖急了,伸出左手向她肩頭推去,那婆婆右掌疾斬而落,切向他手腕。

  令狐沖急忙縮手,他自知理虧,不敢和她相鬥,只盼及早脫身,一低頭,想從她身側閃過,身形甫動,只覺掌風颯然,那婆婆已揮掌從頭頂劈到。令狐沖斜身閃讓,可是這一掌來得好快,啪的一聲,肩頭已然中掌。那婆婆身子一晃,原來令狐沖體內的「吸星大法」生出反應,竟將這一掌之力吸了過去。那婆婆倏然左手伸出,兩根雞爪般又瘦又尖的指尖向他眼中插來。

  令狐沖大駭,忙低頭避過,這一來,背心登時露出了老大破綻,幸好那婆婆也怕了他的「吸星大法」,竟不敢乘隙擊下,右手勾起,仍來挖他眼珠。顯然她打定主意,專門攻擊他眼珠,不論他的「吸星大法」如何厲害,手指入眼,總是非瞎不可,柔軟的眼珠也決不會吸取旁人功力。令狐沖伸臂擋格,那婆婆回轉手掌,五指成爪,抓向他左眼。令狐沖忙伸左手去格,那婆婆右手出指,已抓向他右耳。這幾下兔起鶻落,勢道快極,每一招都古裏古怪,似是鄉下潑婦與人打架一般,可是既陰毒又快捷,數招之間,已逼得令狐沖連連倒退。那婆婆的武功其實也不甚高,所長者只是行走無聲,偷襲快捷,真實功夫固遠不及岳不群、左冷禪,連盈盈也比她高明得多。但令狐沖拳腳功夫甚差,若不是那婆婆防著他的「吸星大法」,不敢和他手腳相碰,令狐沖早已接連中掌了。

  又拆數招,令狐沖知道若不出劍,今晚已難以脫身,當即伸手入懷去拔短劍。

  他右手剛碰到劍柄,那婆婆出招快如閃電,連攻了七八招,令狐沖左擋右格,更沒餘暇拔劍。那婆婆出招越來越毒辣,明明無怨無仇,卻顯是硬要將他眼珠挖了出來。令狐沖大喝一聲,左掌遮住了自己雙眼,右手再度入懷拔劍,拚著給她打上一掌,踢上一腳,便可拔出短劍。便在此時,頭上一緊,頭髮已給抓住,跟著雙足離地,隨即天旋地轉,身子在半空中迅速轉動,原來那婆婆抓著他頭髮,將他甩得身子平飛,急轉圈子,越來越快。令狐沖大叫:「喂,喂,你幹什麼?」伸手亂抓亂打,想去拿她手臂,突然左右腋下一麻,已給她點中了穴道,跟著後心、後腰、前胸、頭頸幾處穴道中都給她點中了,全身麻軟,再也動彈不得。那婆婆兀自不停手,將他身子不絕旋轉,令狐沖只覺耳際呼呼風響,心想:「我一生遇到過無數奇事,但像此刻這般倒黴,變成了一個大陀螺給人玩弄,卻也從所未有。」

  那婆婆直轉得他滿天星斗,幾欲昏暈,這才停手,啪的一聲,將他重重摔落。

  令狐沖本來自知理虧,對那婆婆並無敵意,但這時給她弄得半死不活,自是大怒,罵道:「臭婆娘不知好歹,我若一上來就即拔劍,早在你身上戳了幾個透明窟窿。」

  那婆婆冷冷地瞧著他,臉上仍是木然,全無喜怒之色。

  令狐沖心道:「打是打不來了,若不罵個爽快,未免太也吃虧。但此刻給她制住,如她知道我在罵人,自然有苦頭給我吃。」當即想到了一個主意,笑嘻嘻地罵道:「賊婆娘,臭婆娘,老天爺知道你心地壞,因此將你造得天聾地啞,既不會笑,又不會哭,像白癡一樣,便做豬做狗,也勝過如你這般。」他越罵越惡毒,臉上也就越加笑得歡暢。他本來不過是假笑,好讓那婆婆不疑心自己是在罵她,但罵到後來,見那婆婆全無反應,此計已售,不由得大為得意,真的哈哈大笑起來。

  那婆婆慢慢走到他身邊,一把抓住他頭髮,著地拖去。她漸行漸快,令狐沖穴道遭點,知覺不失,身子在地下碰撞磨擦,好不疼痛,口中叫駡不停,要笑卻笑不出來了。那婆婆拖著他直往山上行去,令狐沖側頭察看地形,見她轉而向西,竟是往懸空寺而去。

  令狐沖這時早已知道,不戒和尚、田伯光、漠北雙熊、仇松年等人著了道兒,多半都是她做的手腳,要神不知、鬼不覺地突然將人擒住,除了她如此古怪的身手,旁人也真難以做到。自己曾來過懸空寺,見了這聾啞婆婆竟一無所覺,可說極笨。連方證大師、沖虛道長、盈盈、上官雲這等大行家,見了她也不起疑,這啞婆婆的掩飾功夫實在做得極好。轉念又想:「這婆婆如也將我高高掛在通元谷的公孫樹上,又在我身上掛一塊布條,說我是天下第一大淫棍之類,我身為恒山派掌門,又穿著這樣一身不倫不類的女人裝束,這個臉可丟得大了。幸好她是拖我去懸空寺,讓她在寺中吊打一頓,不致公然出醜,也就罷了。」想到今晚雖然倒黴,但不致在恒山別院中高掛示眾,也算得不幸中的大幸,又想:「不知她是否知曉我身份,莫非瞧在我恒山掌門的份上,這才優待三分?」

  一路之上,山石將他撞得全身皮肉之傷不計其數,好在臉孔向上,還沒傷到五官。到得懸空寺,那婆婆將他直向飛閣拖去,直拖上左首靈龜閣的最高層。令狐沖叫聲:「啊喲,不好!」靈龜閣外是座飛橋,下臨萬丈深淵,那婆婆只怕要將自己掛在飛橋之上。這懸空寺人跡罕至,十天半月中難得有人到來,這婆婆若將自己掛在那裏,不免活生生餓死,這滋味可大大不妙。但既無水米到口,又怎說得上「滋味」二字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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