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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七 迫娶(4)


  儀琳道:「我見爹爹哭得傷心,也哭了起來。爹爹反而勸我,說道:『乖孩子,別哭,別哭。爹倘若死了,你孤苦伶仃地在這世上,又有誰來照顧你?』他這樣說,我哭得更加厲害了。」她說到這裏,眼眶中淚珠瑩然,神情極是悽楚,又道:「爹爹說道:『好啦,好啦!我不死就是,只不過也太對不住你娘。』我問:『到底你怎樣對不住我娘?』爹爹歎了口氣,說道:『你娘本來是個尼姑,你是知道的了。我一見到你娘,就愛得她發狂,說什麼也要娶她為妻。你娘說:「阿彌陀佛,起這種念頭,也不怕菩薩嗔怪。」我說:「菩薩要怪,就只怪我一人。」你娘說:「你是俗家人,娶妻生子,理所當然。我身入空門,六根清淨,再動凡心,菩薩自然要責怪了,可怎會怪到你?」我一想不錯,是我決意要娶你娘,可不是你娘一心想嫁我。倘若讓菩薩怪上了她,累她死後在地獄中受苦,我如何對得住她?因此我去做了和尚。菩薩自然先怪我,就算下地獄,咱們夫妻也是一塊兒去。』」

  令狐沖心想:「不戒大師確是個情種,為了要擔負菩薩的責怪,這才去做和尚,既然如此,不知後來又怎會變心?」

  儀琳續道:「我就問爹爹:『後來你娶了媽媽沒有?』爹爹說:『自然娶成了,否則又怎會生下你來?千不該,萬不該,那日你生下來才三個月,我抱了你在門口曬太陽。』我說:『曬太陽又有什麼不對了?』爹爹說:『事情也真不巧,那時候有個美貌少婦,騎了馬經過門口,見我大和尚抱了個女娃娃,覺得有些奇怪,向咱們連瞧了幾眼,贊道:「好美的女娃娃!」我心中一樂,禮尚往來,回贊她一句:「你也美得很啊。」那少婦向我瞪了一眼,問道:「你這女娃娃是哪裏偷來的?」我說:「什麼偷不偷的?是我和尚自己生的。」那少婦忽然大發脾氣,罵道:「我好好問你,你幾次三番向我取笑,可是活得不耐煩了?」我說:「取什麼笑?難道和尚不是人,就不會生孩子?你不信,我就生給你看。」哪知道那女人凶得很,從背上拔出劍來,便向我刺來,那不是太不講道理嗎?』」

  令狐沖心想:「不戒大師直言無忌,說的都是真話,但聽在對方耳裏,卻都成為無聊調笑。他既娶妻生女,怎地又不還俗?大和尚抱了個女娃娃,原是不倫不類。」

  儀琳續道:「我說:『這位太太可也太凶了。我明明是你生的,又沒騙她,幹嗎好端端地便拔劍刺人?』爹爹道:『是啊,當時我一閃避開,說道:「你怎地不分青紅皂白,便動刀劍?這女娃娃不是我生的,莫非是你生的?」那女人脾氣更大了,向我連刺三劍。她幾劍刺我不中,出劍更快了。我當然不來怕她,就怕她傷到了你,她刺到第八劍上,我飛起一腳,將她踢了個筋斗。她站起身來,大罵我:「不要臉的惡和尚,無恥下流,調戲婦女。」

  「就在這時候,你媽媽從河邊洗了衣服回來,站在旁邊聽著。那女人罵了幾句,氣憤憤地騎馬走了,掉在地上的劍也不要了。我轉頭跟你娘說話。她一句也不答,只是哭泣。我問她為什麼事,她總不睬。第二天早晨,你娘就不見了。桌上有一張紙,寫著八個字。你猜是什麼字?那便是「負心薄幸,好色無厭」這八個字了。我抱了你到處去找她,可哪裏找得到。』

  「我說:『媽媽聽了那女人的話,以為你真的調戲了她。』爹爹說:『是啊,那不是冤枉嗎?可是後來我想想,那也不全是冤枉,因為當時我見到那個女人,心中便想:「這女子生得好俊。」你想:我既然娶了你媽媽做老婆,心中卻贊別個女人美貌,不但心中贊,口中也贊,那不是負心薄幸、好色無厭麼?』」

  令狐沖心道:「原來儀琳師妹的媽媽醋勁兒這般厲害。當然這中間大有誤會,但問個明白,不就沒事了?」儀琳道:「我說:『後來找到了媽媽沒有?』爹爹說:『我到處尋找,可哪裏找得到?我想你媽是尼姑,一定去了尼姑庵中,一處處庵堂都找遍了。這一日,我抱著你找到了恒山派的白雲庵,你師父定逸師太見你生得可愛,心中歡喜,那時你又在生病,便叫我將你寄養在庵中,免得我帶你在外奔波,送了你一條小命。』」

  一提到定逸師太,儀琳又不禁泫然,說道:「我從小就沒了媽媽,全仗師父撫養長大,可是師父給人害死了,害死她的,卻是令狐師兄的師父,你瞧這可有多為難。令狐師兄跟我一樣,也是自幼沒了媽媽,由他師父撫養長大的。不過他比我還苦些,不但沒媽,連爹也沒有。他自然敬愛他的師父,我要是將他師父殺了,為我師父報仇,令狐師兄可不知有多傷心。我爹爹又說:他將我寄養在白雲庵中之後,找遍了天下的尼姑庵,後來連蒙古、西藏、關外、西域,最偏僻的地方都找到了,始終沒打聽到半點我娘的音訊。想起來,我娘定是怪我爹調戲女人,第二天便自盡了。啞婆婆,我媽媽出家時,是在菩薩面前發過誓的,身入空門之後,決不再有情緣牽纏,可是終於拗不過爹,嫁了給他,剛生下我不久,便見他調戲女人,給人罵『無恥下流』,當然生氣。她是個性子剛烈的女子,自己以為一錯再錯,只好自盡了。」

  儀琳長長歎了口氣,續道:「我爹爹說明白這件事,我才知道,為什麼他看到『天下第一負心薄幸、好色無厭之徒』這布條時,如此傷心。我說:『媽寫了這張紙條罵你,你時時拿給人家看麼?否則別人怎會知道?』爹爹道:『當然沒有!我對誰也沒說。這種事說了出來,好光彩嗎?這中間有鬼,定是你媽的鬼魂找上了我,她要尋我報仇,恨我玷污了她清白,卻又去調戲旁的女子。否則掛在我身上的布條,旁的字不寫,怎麼偏偏就寫上這八個字?我知道她是在向我索命,很好,我跟她去就是了。』

  「爹爹又說:『反正我到處找你媽不到,到陰世去跟她相會,那正是求之不得。可惜我身子太重,上吊了片刻,繩子便斷了,第二次再上吊,繩子又斷了。我想拿刀抹脖子,那刀子明明在身邊的,忽然又找不到了,真是想死也不容易。』我說:『爹爹,你弄錯啦,菩薩保佑,叫你不可自盡,因此繩子會斷,刀子會不見。否則等我找到時,你早已死啦。』爹爹說:『那也不錯,多半菩薩罰我在世上還得多受些苦楚,不讓我立時去陰世跟你媽媽相見。』我說:『先前我還道是田伯光的布條跟你掉錯了,因此你生這麼大的氣。』爹爹說:『怎麼會掉錯?不可不戒以前對你無禮,豈不是「膽大妄為」?我叫他去做媒,要令狐沖這小子來娶你,他推三阻四,總是辦不成,那還不是「辦事不力」?這八字評語掛在他身上,真再合適也沒有了。』我說:『爹爹,你再叫田伯光去幹這等無聊的事,我可要生氣了。令狐師兄先前喜歡的是他小師妹,後來喜歡了魔教的任大小姐。他雖待我很好,但從來就沒將我放在心上。』」

  令狐沖聽儀琳這麼說,心下頗覺歉然。她對自己一片癡心,初時還不覺得,後來卻漸漸明白了,但自己確然如她所說,先是喜歡岳家小師妹,後來將一腔情意轉到了盈盈身上。這些時候來亡命江湖,少有想到儀琳的時刻。

  儀琳道:「爹爹聽我這麼說,忽然生起氣來,大罵令狐師兄,說道:『令狐沖這小子,有眼無珠,連那不可不戒也不如。不可不戒還知我女兒美貌,令狐沖卻是天下第一大笨蛋。』他罵了許多粗話,難聽得很,我也學不上來。他說:『天下第一大瞎子是誰?不是左冷禪,而是令狐沖。左冷禪的眼睛雖給人刺瞎了,令狐沖可比他瞎得更厲害。』啞婆婆,爹這樣說是很不對的,他怎麼可以這樣罵令狐師兄?我說:『爹爹,岳姑娘和任大小姐都比女兒美貌百倍,孩兒怎麼及得上人家?再說,孩兒已身入空門,只是感激令狐師兄捨命相救的恩德,以及他對我師父的好處,孩兒才時時念著他。我媽說得對,皈依佛門之後,便當六根清淨,再受情緣牽纏,菩薩是要責怪的。』

  「爹爹說:『身入空門,為什麼就不可以嫁人?如果天下的女人都身入空門,都不嫁人生兒子,世上的人都沒有了。你娘是尼姑,她可不是嫁了給我,又生下你來嗎?』我說:『爹爹,咱們別說這件事了,我……我寧可當年媽媽沒生下我這個人來。』」

  她說到這裏,聲音又有些哽咽,過了一會,才道:「爹爹說,他一定要去找令狐師兄,叫他娶我。我急了,對他說,要是他對令狐師兄提這等話,我永遠不跟他說一句話,他到見性峰來,我也決不見他。田伯光要是向令狐師兄提這等無聊言語,我要跟儀清、儀和師姊她們說,永遠不許他踏上恒山半步。爹爹知我說得出做得到,呆了半晌,長長歎了一口氣,自己抹抹眼淚,一個人走了。啞婆婆,爹爹這麼一去,不知什麼時候再來看我?又不知他會不會再自殺?真叫人掛念得緊。後來我找到田伯光,叫他跟著爹爹,好好照料他,說完之後,見到有許多人偷偷摸摸地走到通元谷外,躲在草叢之中,不知幹什麼。我悄悄跟著過去瞧瞧,卻見到了你。啞婆婆,你不會武功,又聽不見人家說話,躲在那裏,倘若給人家見到了,那是很危險的,以後可千萬別再跟著人家去躲在草叢裏了。你道是捉迷藏嗎?」

  令狐沖險些笑了出來,心想:「小師妹孩子氣得很,只當人家也是孩子。」

  儀琳道:「這些日子中,儀和、儀清兩位師姊總是督著我練劍。秦絹小師妹跟我說,她曾聽到儀和、儀清她們好幾位大師姊商議。大家說,令狐師兄將來一定不肯長做恒山派掌門。岳不群是我們的殺師大仇,我們自然不能併入五嶽派,奉他為我們掌門,因此大家叫我做掌門人。啞婆婆,我可半點也不相信。但秦師妹賭咒發誓,說一點也不假。她說,幾位大師姊都說,恒山派儀字輩群尼之中,令狐師兄對我最好,如由我來做掌門,必定最合令狐師兄的心意。她們所以決定推舉我,全是為了令狐師兄。她們盼我練好劍術,殺了岳不群,如我勝不了岳不群,大家結劍陣圍住他,由我出手殺他,那時做恒山派掌門,誰也沒異議了。她這樣解釋,我才信了。不過這恒山派的掌門,我怎麼做得來?我的劍法再練十年,也及不上儀和、儀清師姊她們,要殺岳不群,那更加辦不到了。我本來心中已亂,想到這件事,心下更加亂了。啞婆婆,你瞧我怎麼辦才是?」

  令狐沖這才恍然:「她們如此日以繼夜地督促儀琳練劍,原來是盼她日後繼我之位,接任恒山派掌門,委實用心良苦,可也是對我的一番厚意。」

  儀琳幽幽地道:「啞婆婆,我常跟你說,我日裏想著令狐師兄,夜裏想著令狐師兄,做夢也總是做著他。我想到他為了救我,全不顧自己性命;想到他受傷之後,我抱了他奔逃;想到他跟我說笑,要我說故事給他聽;想到在衡山縣那個什麼群玉院中,我……我……跟他睡在一張床上,蓋了同一條被子。啞婆婆,我明知你聽不見,因此跟你說這些話也不害臊。我要是不說,整天憋在心裏,可真要發瘋了。我跟你說一會話,輕輕叫著令狐師兄的名字,心裏就有幾天舒服。」她頓了一頓,輕輕叫道:「令狐師兄,令狐師兄!」

  這兩聲叫喚情致纏綿,當真是蘊藏刻骨相思之意,令狐沖不由得身子一震。他早知道這小師妹對自己極好,卻想不到她小小心靈中包藏著的深情,竟如此驚心動魄,心道:「她待我這等情意,令狐沖今生如何報答得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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