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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七 迫娶(3)


  這一下變故,當真大出群豪意料之外,眾人語聲頓絕,都呆呆的瞧著他。只見他雙拳捶胸,越哭越傷心。

  田伯光勸道:「太師父,你也不用難過。咱們失手遭人暗算,定要找了這個人來,將他碎屍萬段……」他一言未畢,不戒和尚反手一掌,將他打得直跌出丈許之外,幾個踉蹌,險些摔倒,半邊臉頰登時高高腫起。不戒和尚罵道:「臭賊!咱們給吊在這裏,當然是罪有應得,你……你……你好大的膽子,想殺死人家啊!」田伯光不明就裏,聽太師父如此說,擒住自己之人定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,竟連太師父也不敢得罪他半分,只得唯唯稱是。

  不戒和尚呆了一呆,又捶胸哭了起來,突然間反手一掌,又向田伯光打去。田伯光身法極快,身子一側避開,叫道:「太師父!」

  不戒和尚一掌沒打中,也不再追擊,順手回過掌來,啪的一聲,打在院中的一張石凳之上,只擊得石屑紛飛。他左手一掌,右手一掌,又哭又叫,越擊越用力,十餘掌後,雙掌上鮮血淋漓,石凳也給他擊得碎石亂崩,忽然間喀喇一聲,石凳裂為四塊。

  群豪無不駭然,誰也不敢哼上一聲,倘若他盛怒之下,找上了自己,一擊中頭,誰的腦袋能如石凳般堅硬?祖千秋、老頭子、計無施三人面面相覷,半點摸不著頭腦。

  田伯光眼見不對,說道:「眾位請照看著太師父。我去相請師父。」

  令狐沖尋思:「我雖已喬裝改扮,但儀琳小師妹心細,別要給她瞧出了破綻。」他扮過軍官,扮過鄉農,但都是男人,這次扮成女人,實在說不出的彆扭,心中絕無自信,生怕露出了馬腳。當下去躲在後園的一間柴房之中,心想:「漠北雙熊等人兀自給封住穴道,猜想計無施、祖千秋等人之意,當是晚間去竊聽這些人的談論。我且好好睡上一覺,半夜裏也去聽上一聽。」耳聽得不戒和尚號啕之聲不絕,既感驚奇,又大為好笑,迷迷糊糊地便即入睡。

  醒來時天已入黑,到廚房中去找些冷飯菜來吃了。又等良久,耳聽得人聲漸寂,於是繞到後山,慢慢踱到漠北雙熊等人被困處,遠遠蹲在草叢之中,側耳傾聽。

  不久便聽得呼吸聲此起彼伏,少說也有二十來人散在四周草木叢中,令狐沖暗暗好笑:「計無施他們想到要來偷聽,旁人也想到了,聰明人還真不少。」又想,「計無施畢竟了得,他只解了漠北雙熊這兩個吃人肉粗胚的啞穴,卻不解旁人啞穴,否則漠北雙熊一開口說話,便會給同夥中精明能幹之輩制止。」

  只聽得白熊不住口地在詈罵:「他奶奶的,這山邊蚊子真多,真要把老子的血吸光了才高興,我操你臭蚊蟲的十八代祖宗。」黑熊笑道:「蚊子只叮你,卻不來叮我,不知是什麼緣故。」白熊罵道:「你的血臭的,連蚊子也不吃。」黑熊笑道:「我寧可血臭,好過給幾百隻蚊子在身上叮。蚊子的十八代祖宗也是蚊子,你怎有本事操它?」白熊又「直娘賊、龜兒子」地大罵起來。

  白熊罵了一會,說道:「穴道解開之後,老子第一個便找夜貓子算賬,把這龜蛋點了穴道,將他大腿上的肉一口口咬下來生吃。」黑熊笑道:「我卻寧可吃那些小尼姑們,細皮白肉,嫩得多了。」白熊道:「岳先生吩咐了的,尼姑要捉上華山去,可不許吃。」黑熊笑道:「幾百個尼姑,吃掉三四個,岳先生也不會知道。」

  令狐沖大吃一驚:「怎麼是師父吩咐了的?怎麼要他們將恒山派弟子捉上華山去?這個『大陰謀』,自然是這件事了。可是他們又怎會聽我師父的號令?」

  忽聽得白熊高聲大罵:「烏龜兒子王八蛋!」黑熊怒道:「你不吃尼姑便不吃,幹嗎罵人?」白熊道:「我罵蚊子,又不是罵你。」令狐沖滿腹疑團,忽聽得背後草叢中腳步聲響,有人慢慢走近,心想:「這人別要踏到我身上來才好。」那人對準了他走來,走到他身後,蹲了下來,輕輕拉他衣袖。令狐沖微微一驚:「是誰?難道認了我出來?」回過頭來,朦朧月光之下,見到一張清麗絕俗的臉龐,正是儀琳。他又驚又喜,心想:「原來我的行跡早給她識破了。要扮女人,畢竟不像。」儀琳頭一側,小嘴努了努,緩緩站起身來,仍拉著他衣袖,示意和他到遠處說話。

  令狐沖見她向西行去,便跟在她身後。兩人一言不發,徑向西行。儀琳沿著一條狹狹的山道,走出了通元谷,忽然說道:「你又聽不見人家說話,擠在這是非之地,那可危險得緊。」她這幾句話似乎並不是對他而說,只是自言自語。令狐沖一怔,心道:「她說我聽不見人家說話,那是什麼意思?她說的是反話,還是真的認我不出?」又想儀琳從來不跟自己說笑,那麼多半是認不出了,跟著她折而向北,漸漸向著磁窯口走去,轉過了一個山坳,來到了一條小溪旁。

  儀琳輕聲道:「我們老是在這裏說話,你可聽厭了我的話嗎?」跟著輕輕一笑,說道:「你從來就聽不見我的話,啞婆婆,倘若你能聽見我說話,我就不會跟你說了。」

  令狐沖聽儀琳說得誠摯,知她確是將自己認作了懸空寺中那個又聾又啞的僕婦。他童心大起,心道:「我且不揭破,聽她跟我說些什麼。」儀琳牽著他衣袖,走到一株大柳樹下的一塊長石之旁,坐了下來。令狐沖跟著坐下,側著身子,背向月光,好叫儀琳瞧不見自己的臉,尋思:「難道我真的扮得很像,連儀琳也瞞過了?是了,黑夜之中,只須有三分相似,她便不易分辨。盈盈的易容之術,倒也了得。」

  儀琳望著天上眉月,幽幽歎了口氣。令狐沖忍不住想問:「你小小年紀,為什麼有這許多煩惱?」但終於沒出聲。儀琳輕聲道:「啞婆婆,你真好,我常常拉著你來,向你訴說我的心事,你從來不覺厭煩,總是耐心地等著,讓我愛說多少便說多少。我本來不該這樣煩你,但你待我真好,便像我自己親生的娘一般。我沒娘,倘若我有個媽媽,我敢不敢向她這樣說呢?」

  令狐沖聽到她說是傾訴自己心事,覺得不妥,當即站起。儀琳拉住了他袖子,說道:「啞婆婆,你……你要走了嗎?」聲音中充滿失望之情。令狐沖向她望了一眼,只見她神色悽楚,眼光中流露出懇求之意,不由得心下軟了,尋思:「小師妹形容憔悴,滿腹心事,若沒處傾訴,老是悶在心裏,早晚要生重病。我且聽她說說,只要她始終不知是我,也不會害羞。」當下又緩緩坐下。

  儀琳伸手摟住他脖子,說道:「啞婆婆,你真好,就陪我多坐一會兒。你不知道我心中可有多悶。」令狐沖心想:「令狐沖這一生可交了婆婆運,先前將盈盈錯認作是婆婆,現下又給儀琳錯認是婆婆。我叫了人家幾百聲婆婆,現在她叫還我幾聲,算是好人有好報。」

  儀琳道:「今兒我爹爹險些兒上吊死了,你知不知道?他給人吊在樹上,又給人在身上掛了一根布條兒,說他是『天下第一負心薄幸、好色無厭之徒』。我爹爹一生,心中就只我媽一人,什麼好色無厭,那是從何說起?那人一定胡裏胡塗,將本來要掛在田伯光身上的布條,掛錯在爹身上了。其實掛錯了,拿來掉過來就是,可用不著上吊自盡哪。」

  令狐沖又吃驚,又好笑:「怎地不戒大師要自盡?她說他險些兒上吊死了,那麼定是沒死。兩根布條上寫的都不是好話,既然拿了下來,怎麼又去掉轉來掛在身上?這小師妹天真爛漫,當真不通世務之至。」

  儀琳說道:「田伯光趕上見性峰來,要跟我說,偏偏給儀和師姊撞見了,說他擅闖見性峰,不問三七二十一,提劍就砍,差點沒要了他命,可也真危險。」

  令狐沖心想:「我曾說過,別院中的男子若不得我號令,任誰不許上見性峰。田兄名聲素來不佳,儀和師姊又是個急性子人,一見之下,自然動劍。但田兄武功比她高得太多,儀和可殺不了他。」他正想點頭同意,但立即警覺:「不論她說什麼話,我贊同也好,反對也好,決不可點頭或搖頭。那啞婆婆決不會聽到她說話。」

  儀琳續道:「田伯光待得說清楚,儀和師姊已砍了十七八劍,幸好她手下留情,沒真的殺了他。我一得到消息,忙趕到通元谷來,卻已不見爹,一問旁人,都說他在院子中又哭又鬧,生了好大的氣,誰也不敢去跟他說話,後來就不見了。我在通元谷中四下尋找,終於在後山一個山坳裏見到了他,只見他高高掛在樹上。我著急得很,忙縱上樹去,見他頭頸中有一條繩,勒得快斷氣了,當真是菩薩保佑,幸好及時趕到。我將他救醒了,他抱著我大哭。我見他頭頸中仍掛著那根布條,上面寫的仍是『天下第一負心薄幸』什麼的。我說:『爹爹,這人真壞,吊了你一次,又吊你第二次。掛錯了布條,他又不掉轉來。』

  「爹爹一面哭,一面說道:『不是人家吊,是我自己上吊的。我……我不想活了。』我勸他說:『爹,那人定是突然之間向你偷襲,你不小心著了他道兒,那也不用難過。咱們找到他,叫他講個道理出來,他如說得不對,咱們也將他吊了起來,將這條布條掛在他頭頸裏。』爹爹道:『這條布條是我的,怎可掛在旁人身上?天下第一負心薄幸、好色無厭之徒,乃是我不戒和尚。哪裏還有人勝得過我的?小孩兒家,就會瞎說。』啞婆婆,我聽他這麼說,心中可真奇了,問道:『爹爹,這布條沒掛錯麼?』爹爹說:『自然沒掛錯。我……我對不起你娘,因此要懸樹自盡,你不用管我,我真的不想活了。』」

  令狐沖記得不戒和尚曾對他說過,他愛上了儀琳的媽媽,只因她是個尼姑,於是為她而出家做了和尚。和尚娶尼姑,真稀奇古怪之至。他說他對不起儀琳的媽媽,想必是後來移情別戀,因此才自認是「負心薄幸、好色無厭」,想到此節,心下漸漸有些明白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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