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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七 迫娶(2)


  令狐沖雙手反按牆壁,身子不禁發抖,心想:「能使一枚小針而殺害這兩位高手師太,若不是練了葵花寶典,便是練了辟邪劍法。東方不敗一直在黑木崖頂閨房中繡花,不會到少林寺來殺人,以他武功,也決不會針刺定閑師太而一時殺她不了。左冷禪所練的辟邪劍法是假的。那時候林師弟初得劍譜未久,未必已練成了劍法,甚至還沒得到劍譜……」回想當日在雪地裏遇到林平之與岳靈珊的情景,心想:「不錯,那時候林平之說話未變雌聲,不管他是否已得劍譜,辟邪劍法總是尚未練成。」

  想到此處,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,那時候能以一枚細針、正面交鋒而害死恒山派兩大高手,武功卻又高不了定閑師太多少,一針不能立時致她死命,便只岳不群一人。又想起岳不群處心積慮,要做五嶽派掌門,竟能讓勞德諾在門下十餘年之久,不揭穿他底細,末了讓他盜了一本假劍譜去,由此輕輕易易地刺瞎左冷禪雙目。定閑、定逸兩位師太極力反對五派合併,岳不群趁機下手將其除去,少了並派的一大阻力,自是在情理之中。定閑師太為什麼不肯吐露害她的兇手是誰?自因岳不群是他師父之故。倘若兇手是左冷禪或東方不敗,定閑師太又怎會不說?

  令狐沖又想到當時在山洞中和盈盈的對話。他在少林寺給岳不群重重踢了一腳,他並未受傷,岳不群腿骨反斷,盈盈大覺奇怪。她說她父親想了半天,也想不出其中原因,令狐沖吸了不少外人的內功,固然足以護體,但必須自加運用方能傷人,不像自身所練成的內功,不須運使,自能將對方攻來的力道反彈出去。此刻想來,岳不群自是故意做作,存心做給左冷禪看的,那條腿若非假斷,便是他自己以內力震斷,好讓左冷禪瞧在眼裏,以為他武功不過爾爾,不足為患,便可放手進行並派。左冷禪花了無數心血力氣,終於令五派合併,到得頭來,卻是為人作嫁,給岳不群一伸手,輕輕易易地就將成果取了去。

  這些道理本來也不難明,只是他說什麼也不會疑心到師父身上,或許內心深處,早已隱隱想到,但一碰到這念頭的邊緣,心思立即避開,既不願去想,也不敢去想,直至此刻聽到了儀和、儀清的話,這才無可規避。

  自己一生敬愛的師父,竟是這樣的人物,只覺人生一切都殊無意味,一時打不起精神到恒山別院去查察,便在一處僻靜的山坳裏躺下睡了。

  次日清晨,令狐沖到得通元谷時,天已大明。他走到小溪之旁,向溪水中照映自己改裝後的容貌,又細看身上衣衫鞋襪,一無破綻,這才走向別院。他繞過正門,欲從邊門入院,剛到門邊,便聽得一片喧嘩之聲。

  只聽得院子裏許多人大聲喧叫:「真是古怪!他媽的,是誰幹的?」「什麼時候幹的?怎麼神不知,鬼不覺,手腳可真幹淨利落!」「這幾人武功也不壞啊,怎地著了人家道兒,哼也不哼一聲?」令狐沖情知發生了怪事,從邊門中挨進去,只見院子中和走廊上都站滿了人,眼望一株公孫樹的樹梢。

  令狐沖抬頭看去,大感奇怪,心中的念頭也與眾人所叫嚷的一般無異,只見樹上高高掛著八人,乃仇松年、張夫人、西寶和尚、玉靈道人這一夥七人,另外一人是「滑不留手」遊迅。八人顯然都給點了穴道,四肢反縛,吊在樹枝上蕩來蕩去,離地一丈有餘,除了隨風飄蕩,當真半分動彈不得。八人神色之尷尬,實為世所罕見。兩條黑蛇在八人身上蜿蜒遊走,那自是「雙蛇惡乞」嚴三星的隨身法寶了。這兩條蛇盤到嚴三星身上,倒也沒什麼,遊到其他七人身上時,這些人氣憤羞慚的神色之中,又加上幾分驚懼厭憎。

  人叢中躍起一人,正是夜貓子「無法可施」計無施。他手持匕首,縱上樹幹,割斷了吊著「桐柏雙奇」的繩索。這兩人從空中摔下,那矮矮胖胖的老頭子伸手接住,放在地上。片刻之間,計無施將八人都了救下來,解開了各人受封的穴道。

  仇松年等一得自由,立時污言穢語地破口大駡。只見眾人都眼睜睜地瞧著自己,有的微笑,有的驚奇。有人說道:「已!」有人說道:「陰!」有人說道:「小!」有人說道:「命!」張夫人一側頭,見仇松年等七人的額頭上都用朱筆寫著一個字,有的是「已」,有的是「陰」字,料想自己額頭也必有字,當即伸手去抹。

  祖千秋已推知就裏,將八人額頭的八個字符串起來,說道:「陰謀已敗,小心狗命!」餘人一聽不錯,紛紛說道:「陰謀已敗,小心狗命!」西寶和尚大聲罵道:「什麼陰謀已敗,你奶奶的,小心誰的狗命?」玉靈道人忙搖手阻止,在掌心中吐了一大口唾沫,伸手去擦額頭的字。祖千秋道:「游兄,不知八位如何中了旁人的暗算,可能賜告嗎?」遊迅微微一笑,說道:「說來慚愧,在下昨晚睡得甚甜,不知如何,竟給人點了穴道,吊在這高樹之上。那下手的惡賊,多半使用『五更雞鳴還魂香』之類迷藥,否則兄弟本領不濟,遭人暗算,那也罷了,像玉靈道長、張夫人這等智勇兼備的人物,如何也著了道兒?」張夫人哼了一聲,道:「正是如此。」不願與旁人多說,忙入內照鏡洗臉,玉靈道人等也跟了進去。

  群豪議論不休,嘖嘖稱奇,都道:「遊迅之言不盡不實。」有人道:「大夥兒數十人在堂內睡覺,若放迷香,該當數十人一起迷倒才是,怎會只迷倒他們幾個?」眾人猜想那「陰謀已敗」的陰謀,不知是何所指,種種揣測都有,莫衷一是。有人道:「不知將這八人倒吊高樹的那位高手是誰?」

  有人笑道:「幸虧桃谷六怪今番沒到,否則又有得樂子了。」另一人道:「你怎知不是桃谷六仙幹的?這六兄弟古裏古怪,多半便是他們做的手腳。」計無施搖頭道:「不是,不是,決計不是。」先一人道:「計兄如何得知?」計無施笑道:「桃谷六仙武功雖高,肚子裏的墨水卻有限得很,那『陰謀』二字,擔保他們就不會寫。就算會寫,筆劃必錯。」群豪哈哈大笑,均說言之有理。各人談論的都是這件趣事,沒人對令狐沖這呆頭呆腦的僕婦多瞧上一眼。

  令狐沖心中想:「這八人想搞什麼陰謀?那多半是意欲不利於我恒山派。」

  這日午後,忽聽得有人在外大叫:「奇事,奇事,大家來瞧啊!」群豪擁了出去。令狐沖慢慢跟在後面,只見別院右首里許外有數十人圍著,群豪急步奔去。令狐沖走到近處,聽得眾人正自七嘴八舌地議論。有十餘人坐在山腳下,面向山峰,顯是給點中了穴道,動彈不得,山壁上用黃泥寫著八個大字,又是「陰謀已敗,小心狗命」。

  當下有人將那十餘人轉過身來,赫然有愛吃人肉的漠北雙熊在內。

  計無施走上前去,在漠北雙熊背上推拿了幾下,解開了他們啞穴,但餘穴不解,仍讓他們動彈不得,說道:「在下有一事不明,可要請教。請問二位到底參與了什麼密謀,大夥兒都想知道。」群豪都道:「對,對!有什麼陰謀,說出來大家聽聽。」

  黑熊破口大駡:「操他奶奶的十八代祖宗,有什麼陰謀,陰他媽龜兒子的謀。」祖千秋道:「那麼眾位是給誰點倒的,總可以說出來讓大夥兒聽聽吧。」白熊道:「老子知道就好了。老子好端端在山邊散步,背心一麻,就著了烏龜孫子王八蛋的道兒。是英雄好漢,就該真刀真槍地打上一架,在人家背後偷襲,算他媽的什麼人物?」

  祖千秋道:「兩位既不肯說,也就罷了。這件事既已給人揭穿,我看是幹不成了,只是大夥兒不免要多留心留心。」有人大聲道:「祖兄,他們不肯吐露,就讓他們在這山腳邊餓上三天三夜。」另一人道:「不錯,解鈴還須系鈴人。你如放了他們,那位高人不免將你怪上了,也將你點倒,吊將起來,可不是玩的。」計無施道:「此言不錯。眾位兄台,在下並非袖手旁觀,實在有點膽小。」

  黑熊、白熊對望了一眼,都大罵起來,只是罵得不著邊際,可也不敢公然罵計無施這一干人的祖宗,否則自己動彈不得,對方若要動粗,可無還手之力。

  計無施笑著拱拱手,說道:「眾位請了。」轉身便行。餘人圍著指指點點,說了一會子話,慢慢都散開了。

  令狐沖慢慢踱回,剛到院子外,聽得裏面又有人叫嚷嬉笑。一抬頭間,見公孫樹上又倒吊著二人,一個是不可不戒田伯光,另一個是不戒和尚。令狐沖心下大奇:「不戒大師是儀琳小師妹的父親,田伯光是小師妹的弟子。他二人說什麼也不會來跟恒山派為難。恒山派有難,他們定會奮力援手。怎地也給人吊在樹上?」心中原來十分確定的設想,突然間給全部推翻,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:「不戒大師天真爛漫,與人無忤,怎會給人倒吊高樹,定是有人跟他惡作劇了。要擒住不戒大師,非一人之力可辦,多半便是桃谷六仙。」但想到計無施先前說桃谷六仙寫不出「陰謀」二字,確也有理。

  他滿腹疑竇,慢慢走進院子,見不戒和尚與田伯光身上都垂著一條黃布帶子,上面寫得有字。不戒和尚身上那條帶上寫道:「天下第一負心薄幸、好色無厭之徒。」田伯光身上那條帶上寫道:「天下第一大膽妄為、辦事不力之人。」令狐沖第一個念頭便是:「這兩條帶子掛錯了。不戒和尚怎會是『好色無厭之徒』?這『好色無厭』四字,該當送給田伯光才是。至於『大膽妄為』四字,送給不戒和尚倒還貼切,他不戒殺,不戒葷,做了和尚,敢娶尼姑,自是大膽妄為之至,不過『辦事不力』,又不知從何說起?」但見兩根布帶好好地系在二人頸中,打正了結,垂將下來,不像是匆忙中掛錯了的。

  群豪指指點點,笑語評論,大家也都說:「田伯光貪花好色,天下聞名,這位大和尚怎能蓋得過他?」

  計無施與祖千秋低聲商議,均覺大是蹊蹺,知道不戒和尚和令狐沖交情甚好,須得將二人救下來再說。當下計無施縱身上樹,將二人手足上綁縛的繩索割斷,解開了二人穴道。不戒與田伯光都垂頭喪氣,和仇松年、漠北雙熊等人破口大駡的情狀全然不同。計無施低聲問道:「大師怎地也受這無妄之災?」

  不成和尚搖了搖頭,將布條緩緩解下,對著布條上的字看了半晌,突然間頓足大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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