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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六 傷逝(3)


  令狐沖和盈盈同時叫道:「不好!」從高粱叢中躍出。令狐沖大叫:「林平之,別害小師妹!」

  勞德諾此刻最怕的,是岳不群和令狐沖二人,一聽到令狐沖的聲音,不由得魂飛天外,當即抓住林平之的左臂,躍上青城弟子騎來的一匹馬,雙腿力夾,縱馬狂奔。

  令狐沖掛念岳靈珊的安危,不暇追敵,見岳靈珊倒在大車的車夫座位上,胸口插了一柄長劍,探她鼻息,已然奄奄一息。

  令狐沖大叫:「小師妹,小師妹!」岳靈珊道:「是……是大師哥麼?」令狐沖喜道:「是……是我。」伸手想去拔劍,盈盈忙伸手一格,道:「拔不得。」

  令狐沖見那劍深入半尺,已成致命之傷,這一拔出來,立即令她氣絕而死,眼見無救,心中大慟,哭了出來,叫道:「小……小師妹!」

  岳靈珊道:「大師哥,你陪在我身邊,那很好。平弟……平弟,他去了嗎?」令狐沖咬牙切齒,哭道:「你放心,我一定殺了他給你報仇。」岳靈珊道:「不,不!他眼睛看不見,你要殺他,他不能抵擋。我……我要去媽媽那裏。」令狐沖道:「好,我送你去見師娘。」盈盈聽她話聲越來越微,命在頃刻,不由得也流下淚來。

  岳靈珊道:「大師哥,你一直待我很好,我……我對你不起。我……我就要死了。」令狐沖垂淚道:「你不會死的,咱們能想法子治好你。」岳靈珊道:「我……我這裏痛……痛得很。大師哥,我求你一件事,你……千萬要答允我。」令狐沖握住她左手,道:「你說,你說,我一定答允。」岳靈珊歎了口氣,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不肯答允的……而且……也太委屈了你……」聲音越來越低,呼吸也越微弱。

  令狐沖道:「我一定答允的,你說好了。」岳靈珊道:「你說什麼?」令狐沖道:「我一定答允的,你要我辦什麼事,我一定給你辦到。」岳靈珊道:「大師哥,我的丈夫……平弟……他……瞎了眼睛……很是可憐……你知道麼?」令狐沖道:「是,我知道。」岳靈珊道:「他在這世上,孤苦伶仃,大家都欺侮……欺侮他。大師哥……我死了之後,請你盡力照顧他,別……別讓人欺侮他……」

  令狐沖一怔,萬想不到林平之毒手殺妻,岳靈珊命在垂危,竟還不能忘情於他。令狐沖此時恨不得將林平之抓來,將他千刀萬剮,日後要饒他性命,那也千難萬難,如何肯去照顧這負心惡賊?

  岳靈珊緩緩地道:「大師哥,平弟……平弟他不是真要殺我……他怕我爹爹……他要投靠左冷禪,只好……只好刺我一劍……」

  令狐沖怒道:「這等自私自利、忘恩負義的惡賊,你……你還念著他?」

  岳靈珊道:「他……他不是存心殺我的,只不過……只不過一時失手罷了。大師哥……我求求你,求求你照顧他……」月光斜照,映在她臉上,只見她目光散亂無神,一對眸子渾不如平時的澄澈明亮,雪白的腮上濺著幾滴鮮血,臉上全是求懇的神色。

  令狐沖想起過去十餘年中,和小師妹在華山各處攜手共游,有時她要自己做什麼事,臉上也曾露出過這般祈懇的神氣,不論這些事多麼艱難,多麼違反自己心願,可從來沒拒卻過她一次。她此刻的求懇之中卻又充滿了哀傷,她明知自己頃刻間便要死去,再也沒機會向令狐衝要求什麼,這是最後一次求懇,也是最迫切的一次求懇。

  霎時之間,令狐沖胸中熱血上湧,明知只要一答允,今後不但受累無窮,而且要強迫自己做許多絕不願做之事,但眼見岳靈珊這等哀懇的神色和語氣,當即點頭道:「是了,我答允便是,你放心好了。」

  盈盈在旁聽了,忍不住插嘴道:「你……你怎可答允?」

  岳靈珊緊緊握著令狐沖的手,道:「大師哥,多……多謝你……我這可放心……放心了。」她眼中忽然發出光彩,嘴角邊露出微笑,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。

  令狐沖見到她這等神情,心想:「能見到她這般開心,不論多大的艱難困苦,也值得為她抵受。」

  忽然之間,岳靈珊輕輕唱起歌來。令狐沖胸口如受重擊,聽她唱的正是福建山歌,聽到她口中吐出了「姊妹,上山採茶去」的曲調,那是林平之教她的福建山歌。當日在思過崖上心痛如絞,便是為了聽到她唱這山歌。她這時又唱了起來,自是想著當日與林平之在華山兩情相悅的甜蜜時光。

  她歌聲越來越低,漸漸鬆開了抓著令狐沖的手,終於手掌一張,慢慢閉上了眼睛,歌聲止歇,也停住了呼吸。

  令狐沖心中一沉,似乎整個世界忽然間都死了,想要放聲大哭,卻又哭不出來。他伸出雙手,將岳靈珊的身子抱起,輕輕叫道:「小師妹,小師妹,你別怕!我抱你去你媽媽那裏,沒人再欺侮你了。」

  盈盈見到他背上殷紅一片,顯是傷口破裂,鮮血不住滲出,衣衫上的血跡越來越大,但當此情景,又不知如何勸他才好。令狐沖抱著岳靈珊的屍身,昏昏沉沉地邁出了十餘步,口中只說:「小師妹,你別怕,別怕!我抱你去見師娘。」突然間雙膝一軟,撲地摔倒,就此人事不知了。

  迷糊之中,耳際聽到幾下叮咚、叮咚的清脆琴聲,跟著琴聲宛轉往復,曲調熟悉,聽著說不出的受用。他只覺全身沒半點力氣,連眼皮也不想睜開,只盼永遠永遠聽著這琴聲不斷。琴聲果然絕不停歇地響了下去,聽得一會,令狐沖迷迷糊糊地又睡著了。

  待得二次醒轉,耳中仍是清幽的琴聲,鼻中更聞到芬芳花香。他慢慢睜開眼來,觸眼盡是花朵,紅花、白花、黃花、紫花,堆滿眼前,心想:「這是什麼地方?」聽得琴聲幾個轉折,正是盈盈常奏的《清心普善咒》,側過頭來,見到盈盈的背影,她坐在地下,正自撫琴。他漸漸看清楚了置身之所,似是在一個山洞之中,陽光從洞口射進來,自己躺在一堆柔軟的草上。

  令狐沖想要坐起,身下所墊的青草簌簌做聲。琴聲戛然而止,盈盈回過頭來,滿臉都是喜色。她慢慢走到令狐沖身畔坐下,凝望著他,臉上愛憐橫溢。

  刹那之間,令狐沖心中充滿了幸福之感,知自己為岳靈珊慘死而暈了過去,盈盈將自己救到這山洞中,心中突然又是一陣難過,但逐漸逐漸,從盈盈的眼神中感到了無比溫馨。兩人脈脈相對,良久無語。

  令狐沖伸出左手,輕輕撫摸盈盈的手背,忽然間從花香之中,透出一些烤肉的香氣。盈盈拿起一根樹枝,樹枝上穿著一串烤熟了的青蛙,微笑道:「又是焦的!」令狐沖大笑。兩人都想到了那日在溪邊捉蛙燒烤的情景。

  兩次吃蛙,中間已經過了無數變故,但終究兩人還是相聚在一起。

  令狐沖笑了幾聲,心中一酸,又掉下淚來。盈盈扶著他坐起,指著洞外一個新墳,低聲道:「岳姑娘便葬在那裏。」令狐沖含淚道:「多……多謝你了。」盈盈緩緩搖了搖頭,道:「不用多謝。各人有各人的緣法,也各有各的業報。」令狐沖心下暗感歉仄,說道:「盈盈,我對小師妹始終不能忘情,盼你不要見怪。」

  盈盈道:「我自然不會怪你。如果你真是個浮滑男子,負心薄幸,我也不會這樣看重你了。」低聲道:「我開始……開始對你傾心,便因在洛陽綠竹巷中,隔著竹簾,你跟我說怎樣戀慕你的小師妹。岳姑娘原是個好姑娘,她……她便是跟你無緣。如果你不是從小和她一塊兒長大,多半她一見到你,便會喜歡你的。」

  令狐沖沉思半晌,搖了搖頭,道:「不會的。小師妹崇仰我師父,她喜歡的男子要像她爹爹那樣端莊嚴肅,沉默寡言。我只是她的遊伴,她從來……從來不尊重我。」盈盈道:「或許你說得對。正好林平之就像你師父一樣,一本正經,卻滿肚子都是機心。」令狐沖歎了口氣,道:「小師妹臨死之前,還不信林平之是真的要殺她,還是對他全心相愛,那……那也很好。她並不是傷心而死。我想過去看看她的墳。」

  盈盈扶著他手臂,走出山洞。令狐沖見那墳雖以亂石堆成,卻大小石塊錯落有致,殊非草草,墳前墳後都種了鮮花,足見盈盈頗花了一番功夫,心下暗暗感激。墳前豎著一根削去了枝葉的樹幹,樹皮上用劍尖刻著幾個字:「華山女俠岳靈珊姑娘之墓」。

  令狐沖又怔怔地掉下淚來,說道:「小師妹或許喜歡人家叫她林夫人。」盈盈道:「林平之如此無情無義,岳姑娘泉下有靈,明白了他的歹毒心腸,不會願作林夫人了。」心道:「你不知她和林平之的夫妻有名無實,並不是什麼夫妻。」

  令狐沖道:「那也說得是。」只見四周山峰環抱,處身之所是在一個山谷之中,樹林蒼翠,遍地山花,枝頭啼鳥唱和不絕,是個十分清幽的所在。盈盈道:「咱們便在這裏住些時候,一面養傷,一面伴墳。」令狐沖道:「好極了。小師妹獨自個在這荒野之地,她就算是鬼,也很膽小的。」盈盈聽他這話甚癡,不由得暗暗歎了口氣。

  兩人便在這翠谷之中住了下來,烤蛙摘果,倒也清靜自在。令狐沖所受的只是外傷,既有恒山派的治傷靈藥,兼之內功深厚,養了二十餘日,傷勢已痊癒了八九。盈盈每日教他奏琴,令狐沖本極聰明,潛心練習,進境也是甚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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