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三十六 傷逝(4)


  這日清晨起來,見岳靈珊的墳上茁發了幾枚青草的嫩芽,令狐沖怔怔地瞧著這幾枚草芽,心想:「小師妹墳上也生青草了。她在墳中,卻又不知如何?」

  忽聽得背後傳來幾下清幽的簫聲,他回過頭來,只見盈盈坐在一塊岩石之上,手中持簫正自吹奏,所吹的便是《清心普善咒》。他走將過去,見那簫是根新竹,自是盈盈用劍削下竹枝,穿孔調律,製成了洞簫。他搬過瑤琴,盤膝坐下,跟著她的曲調奏了起來。漸漸地潛心曲中,更無雜念,一曲既罷,只覺精神大爽。兩人相對一笑。

  盈盈道:「這曲《清心普善咒》你已練得熟了,從今日起,咱們來練那《笑傲江湖曲》如何?」令狐沖道:「這曲子如此難奏,不知什麼時候才跟得上你。」盈盈微笑道:「這曲子樂旨深奧,我也有許多地方不明白。但這曲子有個特異之處,似乎倘若二人同奏,互相啟發,比之一人獨自摸索,進步要快得多。大概曲子寫聶政和他姊姊手足情深,兩心相融之故。」令狐沖拍手道:「是了,當日我聽衡山派劉師叔,與魔……與日月教的曲長老合奏此曲,琴簫之聲共起和鳴,確是動聽無比。這一首曲子,據劉師叔說,原是為琴簫合奏而作的。」盈盈道:「你撫琴,我吹簫,咱們慢慢一節一節地練下去。」令狐沖微笑道:「只可惜這是簫,不是瑟,琴瑟和諧,那就好了。」盈盈臉上一紅,道:「這些日子沒聽你說風言風語,只道是轉性了,卻原來還是一般。」令狐沖做個鬼臉,知盈盈性子最是靦腆,雖然荒山空谷,孤男寡女相對,卻從來不許自己言行稍有越禮,再說句笑話,只怕她要大半天不理自己,當下湊過去看她展開琴簫之譜,靜心聽她解釋,學著奏了起來。

  撫琴之道原非易事,《笑傲江湖曲》曲旨深奧,變化繁複,且琴韻為此曲主調,但令狐沖秉性聰明,既得名師指點,而當日在洛陽綠竹巷中就已起始學奏,兼之曾聽過曲劉兩大名家奏過,此後每逢閑日便即練習,時日既久,自有進境。此刻合奏,初時難以合拍,慢慢地終於也跟上去了,雖不能如曲劉二人之曲盡其妙,卻也略有其意境韻味。此後十餘日中,兩人耳鬢廝磨,合奏琴簫,這青松環繞的翠谷,便是世間的洞天福地,將江湖上的刀光血影,漸漸都淡忘了。兩人都覺得若能在這翠谷中偕老以終,再也不捲入武林的鬥毆仇殺之中,那可比什麼都快活了。

  這日午後,令狐沖和盈盈合奏了大半個時辰,忽覺內息不順,無法寧靜,接連奏錯了幾處,心中著急,指法更加亂了。盈盈道:「你累嗎?休息一會再說。」令狐沖道:「累倒不累,不知怎的,覺得有些煩躁。我去摘些桃子來,晚上再練琴。」盈盈道:「好,可別走遠了。」

  令狐沖知山谷東南有不少野桃樹,其時桃實已熟,當下分草拂樹,行出八九裏,來到野桃樹下,縱身摘了兩枚桃子,二次縱起時又摘了三枚。眼見桃子已然熟透,樹下已掉了不少,數日間便會盡數自落,在地下爛掉,便一口氣摘了數十枚,心想:「我和盈盈吃了桃子後,將桃核種在山谷四周,數年後桃樹成長,翠谷中桃花燦爛,那可多美?」

  忽然間想起了桃谷六仙:「這山谷四周種滿桃樹,豈不成為桃谷?我和盈盈豈不變成了桃谷二仙?日後我和她生下六個兒子,那不是小桃谷六仙?那小桃谷六仙倘若便如那老桃谷六仙一般,說話纏夾不清,豈不糟糕?」

  想到這裏,正欲縱聲大笑,忽聽得遠處樹叢中簌的一聲響。令狐沖立即伏低,藏身長草之中,心想:「老是吃烤蛙野果,嘴也膩了,聽這聲音多半是只野獸,若能捉到一隻羚羊野鹿,也好叫盈盈驚喜一番。」思念未定,便聽得腳步聲響,竟是兩個人行走之聲。令狐沖吃了一驚:「這荒谷中如何有人?定是沖著盈盈和我來了。」

  便在此時,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:「你沒弄錯嗎?岳不群那廝確會向這邊來?」令狐沖驚訝更甚:「他們是追我師父來了,那是什麼人?」另一個聲音低沉之人道:「史香主四周都查察過了。岳不群的女兒女婿都受了傷,突然在這一帶失蹤,各處市鎮碼頭、水陸兩道,都不見這對小夫婦的蹤跡,定是躲在這一帶山谷中養傷。岳不群早晚便會尋來。」

  令狐沖心中一酸,尋思:「原來他們已知小師妹受傷,卻不知她已經死了,自是有不少人在尋覓她的下落,尤其是師父師娘。若不是這山谷偏僻,早就該尋到這裏了。」

  只聽那聲音蒼老之人道:「若你所料不錯,岳不群早晚會到此處,咱便在山谷入口處設伏。」那聲音低沉之人道:「就算岳不群不來,咱們佈置好了之後,也可設法引他過來。」那老者拍了兩下手掌,道:「此計大妙,薛兄弟,瞧你不出,倒還是智多星呢。」那姓薛的笑道:「葛長老說得好。屬下蒙你老人家提拔,你老人家有什麼差遣,自當盡心竭力,報答你老的恩典。」

  令狐沖心下恍然:「原來是日月教的,是盈盈的手下。最好他們走得遠遠的,別來騷擾我和盈盈。」又想:「此刻師父武功大進,他們人數再多,也決不是師父的敵手。師父精明機警,武林中無人能及,憑他們這點兒能耐,想要誘我師父上當,真是魯班門前弄大斧了。」

  忽聽得遠處有人啪啪啪地擊了三下手掌,那姓薛的道:「杜長老他們也到了。」葛長老也啪啪啪地擊了三下。腳步聲響,四人快步奔來,其中二人腳步沉滯,奔到近處,令狐沖聽了出來,這二人抬著一件什麼物事。

  葛長老喜道:「杜老弟,抓到岳家小妞兒了?功勞不小哪。」一個聲音洪亮之人笑道:「岳家倒是岳家的,是大妞兒,可不是小妞兒。」葛長老「咦」了一聲,顯是驚喜交集,道:「怎……怎……拿到了岳不群的老婆?」

  令狐沖這一驚非同小可,立即便欲撲出救人,但隨即記起身上沒帶劍。他手無長劍,武功便不敵尋常高手,心下暗暗著急,只聽那杜長老道:「可不是嗎?」葛長老道:「岳夫人劍法了得,杜兄弟怎地將她拿到?啊,定是使了迷藥。」杜長老笑道:「這婆娘失魂落魄,來到客店之中,想也不想,倒了一碗茶便喝。人家說岳不群的老婆甯中則如何了不起,卻原來是草包一個。」

  令狐沖心下惱怒,暗道:「我師娘聽說愛女受傷失蹤,數十天遍尋不獲,自然心神不定,這是愛女心切,哪裏是草包一個?你們辱我師娘,待會叫你們一個個都死於我劍下。」尋思:「怎能奪到一柄長劍就好了。沒劍,刀也行。」

  只聽那葛長老道:「咱們既將岳不群的老婆拿到手,事情就十分好辦了。杜兄弟,眼下之計,是如何將岳不群引來。」杜長老道:「引來之後,卻又如何?」葛長老微一躊躇,道:「咱們以這婆娘作為人質,逼他棄劍投降。料那岳不群夫妻情深義重,決計不敢反抗。」杜長老道:「葛兄之言有理,就只怕這岳不群心腸狠毒,夫妻間情不深,義不重,那就有點兒棘手。」葛長老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嗯,薛兄弟,你看如何?」那姓薛的道:「在兩位長老之前,原挨不上屬下說話……」

  正說到這裏,西首又有一人接連擊掌三下。杜長老道:「包長老到了。」

  片刻之間,兩人自西如飛奔來,腳步極快。葛長老道:「莫長老也到了。」令狐沖暗暗叫苦:「從腳步聲聽來,這二人似乎比這葛杜二人武功更高。我赤手空拳,如何才救得師娘?」只聽葛杜二長老齊聲說道:「包莫二兄也到了,當真再好不過。」葛長老又道:「杜兄弟立了大功,拿到了岳不群的婆娘。」

  一個老者喜道:「妙極,妙極!兩位辛苦了。」葛長老道:「那是杜兄弟的功勞。」那老者道:「大家奉教主之命出來辦事,不論是誰的功勞,都是托教主的洪福。」令狐沖聽這老者的聲音有些耳熟,心想:「莫非是當日在黑木崖上曾經見過的?」他運起內功,聽得到各人說話,卻不敢探頭查看。魔教中的長老都是武功高手,自己稍一動彈,只怕便給他們查覺了。

  葛長老道:「包莫二兄,我正和杜兄弟在商議,怎生才誘得岳不群到來,擒他到黑木崖去。」另一名長老道:「你們想到了什麼計較?」

  葛長老道:「我們一時還沒想到什麼良策,包莫二兄到來,定有妙計。」先一名老者說道:「五嶽劍派在嵩山封禪台爭奪掌門之位,岳不群刺瞎左冷禪雙目,威震嵩山,五嶽劍派之中,再也沒人敢上臺挑戰。聽說這人已得林家辟邪劍法的真傳,非同小可,咱們須得想個萬全之策,可不能小覷了他。」杜長老道:「正是。咱們四人合力齊上,雖然未必便輸於他,卻也沒必勝把握。」莫長老道:「包兄,你胸中想已算定,便請說出來如何?」

  那姓包的長老道:「我雖已想到一條計策,但平平無奇,只怕三位見笑了。」莫葛杜三長老齊道:「包兄是本教智囊,想的計策,定是好的。」包長老道:「這其實是個笨法子。咱們掘個極深的陷坑,上面鋪上樹枝青草,不露痕跡,然後點了這婆娘的穴道,將她放在坑邊,再引岳不群到來。他見妻子倒地,自必上前相救,咕咚……撲通……啊喲,不好……」他一面說,一面打手勢。三名長老和其餘四人都哈哈大笑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