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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五 復仇(11)


  林平之道:「不是的。」岳靈珊道:「你既這麼推測,想必不錯。」林平之道:「不是我推測,是遠圖公親筆寫在袈裟上的。」岳靈珊道:「啊,原來如此。」林平之道:「他在劍譜之末注明,他原在寺中為僧,以特殊機緣,從旁人口中聞此劍譜,錄於袈裟之上。他鄭重告誡,這門劍法太過陰損毒辣,修習者必會斷子絕孫。尼僧習之,已然甚不相宜,大傷佛家慈悲之意,俗家人更萬萬不可研習。」岳靈珊道:「可是他自己竟又學了。」林平之道:「當時我也如你這麼想,這劍法就算太過毒辣,不宜修習,可是遠圖公習了之後,還不是一般地娶妻生子,傳種接代?」岳靈珊道:「是啊。不過也可能是他先娶妻生子,後來再學劍法。」

  林平之道:「決計不是。天下習武之人,任你如何英雄了得,定力如何高強,一見到這劍譜,決不可能不會依法試演一招。試了第一招之後,決不會不試第二招;試了第二招後,更不會不試第三招。不見劍譜則已,一見之下,定然著迷,再也難以自拔,非從頭至尾修習不可。就算明知將有極大禍患,那也一切都置之腦後了。」

  盈盈聽到這裏,心想:「爹爹曾道,這《辟邪劍譜》,其實和我教的《葵花寶典》同出一源,基本原理並無二致,無怪岳不群和這林平之的劍法,竟和東方不敗如此近似。」又想:「爹爹說道,《葵花寶典》上的功夫習之有損無益。他知學武之人一見到內容精深的武學秘籍,縱然明知習之有害,卻也會陷溺其中,難以自拔。他根本自始就不翻看寶典,那自是最明智的上上之策。」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:「那他為什麼傳給了東方不敗?」

  想到這一節,自然而然地就會推斷:「原來當時爹爹已瞧出東方不敗包藏禍心,傳他寶典是有意害他。向叔叔卻還道爹爹顢頇懵憧,給東方不敗蒙在鼓裏,空自著急。其實以爹爹如此精明厲害之人,怎會長期的如此胡塗?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,東方不敗竟先下手為強,將爹爹捉了起來,囚入西湖湖底。總算他心地還不是壞得到家,倘若那時竟將爹爹一刀殺了,或者吩咐不給飲食,爹爹哪裏還有報仇雪恨的機會?其實我們能殺了東方不敗,也是僥倖之極,若無沖郎在旁援手,爹爹、向叔叔、上官雲和我四人,一上來就會給東方不敗殺了。又若無楊蓮亭在旁亂他心神,東方不敗仍是不敗。」

  想到這裏,不由得覺得東方不敗有些可憐,又想:「他囚禁了我爹爹之後,待我著實不薄,禮數周到。我在日月神教中便和公主娘娘無異。今日我親生爹爹身為教主,我反無昔時的權柄風光。唉,我今日已有了沖郎,還要那些勞什子的權柄風光幹什麼?」

  回思往事,想到父親的心計深沉,不由得暗暗心驚:「直到今天,爹爹還是沒答允將融功的法門傳授沖郎。沖郎體內積貯了別人的異種真氣,不加融合,禍胎越結越巨,遲早必生大患。爹爹說道,只須他入了我教,不但立即傳他此術,還宣示教眾,立他為教主的承繼之人,可是沖郎偏不肯低頭屈從,當真為難得很。」一時喜,一時憂,悄立于高粱叢中,雖說是思潮雜遝,但想來想去,總仍歸結在令狐沖身上。

  這時林平之和岳靈珊也默默無言。過了好一會,聽得林平之說道:「遠圖公一見劍譜之後,當然立即就練。」岳靈珊道:「這套劍法就算真有禍患,也決不會立即發作,總是在練了十年八年之後,才有不良後果。遠圖公娶妻生子,自是在禍患發作之前的事了。」林平之道:「不……是……的。」這三個字拖得很長,可是語意中並無絲毫猶疑,頓了一頓,道:「我初時也如你這般想,只過得幾天便知不然。我爺爺決不能是遠圖公的親生兒子,多半是遠圖公領養的。遠圖公娶妻生子,只是為了掩人耳目。」

  岳靈珊「啊」的一聲,顫聲道:「掩人耳目?那……那為了什麼?」

  林平之哼了一聲不答,過了一會,說道:「我見到劍譜之時,和你好事已近。我幾次三番想要等到和你成親之後,真正做了夫妻,這才起始練劍。可是劍譜中所載的招式法門,非任何習武之人所能抗拒。我終於……我終於……自宮習劍……」

  岳靈珊失聲道:「你……你自……自宮練劍?」林平之陰森森地道:「正是。這《辟邪劍譜》的第一道法訣,便是:『武林稱雄,揮劍自宮』。」岳靈珊道:「那……那為什麼?」林平之道:「練這辟邪劍法,自練內功入手,再要加煉內丹,服食燥藥。若不自宮,練功服藥之後,便即欲火如焚,不免走火入魔,僵癱而死。」岳靈珊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語音如蚊,幾不可聞。

  盈盈心中也道:「原來如此!」這時她才明白,為什麼東方不敗一代梟雄,武功無敵於天下,卻身穿婦人裝束,拈針繡花,而對楊蓮亭這樣一個虯髯魁梧、俗不可耐的臭男人,卻又如此著迷,原來為了練這邪門武功,他已成了不男不女之身。

  只聽得岳靈珊輕輕啜泣,說道:「當年遠圖公假裝娶妻生子,是為了掩人耳目,你……你也是……」林平之道:「不錯,我自宮之後,仍和你成親,也是掩人耳目,不過只是要掩你爹爹一人的耳目。」

  岳靈珊嗚嗚咽咽的只是低泣。林平之道:「我一切都跟你說了,你痛恨我入骨,這就走吧。」岳靈珊哽咽道:「我不恨你,你是為情勢所逼,無可奈何。我只恨……只恨當年寫下那《辟邪劍譜》之人,為什麼……為什麼要這樣害人。」林平之嘿嘿一笑,說道:「這位前輩英雄是個太監。」

  岳靈珊「嗯」了一聲,說道:「然則……然則我爹爹……也是……也是像你這樣……」林平之道:「既練此劍法,又怎能例外?你爹爹身為一派掌門,倘若有人知道他揮劍自宮,傳將出去,豈不貽笑江湖?因此他如知我習過這門劍法,非殺我不可。他幾次三番查問我對你如何,便是要確知我有無自宮。假如當時你稍有怨懟之情,我這條命早已不保了。」岳靈珊道:「現下他是知道了。」林平之道:「我殺余滄海,殺木高峰,數日之內,便將傳遍武林,天下皆知。」言下甚是得意。岳靈珊道:「照這麼說,只怕……只怕我爹爹真的放你不過,咱們到哪裏去躲避才好?」

  林平之奇道:「咱們?你既已知道我這樣了,還願跟著我?」岳靈珊道:「這個自然。平弟,我對你一片心意,始終……始終如一。你的身世甚是可憐……」她一句話沒說完,突然「啊」的一聲叫,躍下車來,似是給林平之推了下來。

  只聽得林平之怒道:「我不要你可憐,誰要你可憐了?林平之劍術已成,什麼也不怕。等我眼睛好了以後,林平之雄霸天下,什麼岳不群、令狐沖,什麼方證和尚、沖虛道士,都不是我對手。」

  盈盈心下暗怒:「等你眼睛好了?哼,你的眼睛好得了嗎?」對林平之遭際不幸,她本來頗有惻然之意,待聽到他對妻子這等無情無義,又這等狂妄自大,不禁頗為不齒。

  岳靈珊歎了口氣,道:「咱們總得先找個地方,暫避一時,將你眼睛養好了再說。」林平之道:「我自有對付你爹爹的法子。」岳靈珊道:「這件事既然說來難聽,你自然不會說,爹爹也不用擔心你。」林平之冷笑道:「哼,對你爹爹的為人,我可比你明白得多了。明天我一見到有人,立即便說及此事。」岳靈珊急道:「那又何必?你這不是……」林平之道:「何必?這是我保命全身的法門。我逢人便說,不久自然傳入你爹爹耳中。岳不群既知我已然說了出來,便不能再殺我滅口,他反要千方百計地保全我性命。」岳靈珊道:「你的想法真稀奇。」林平之道:「有什麼稀奇?你爹爹是否自宮,一眼是瞧不出來的。他鬍子落了,大可用漆黏上去,旁人不免將信將疑。但若我忽然不明不白地死了,人人都會說是岳不群所殺,這叫做欲蓋彌彰。」岳靈珊歎了口氣,默不作聲。

  盈盈尋思:「林平之這人心思機敏,這一著委實厲害。岳站娘夾在中間,可為難得很了。這麼一來,她父親不免聲名掃地,她如設法阻止,卻又危及丈夫性命。」

  林平之道:「我縱然雙眼從此不能見物,但父母大仇得報,一生也決不後悔。當日令狐沖傳我爹爹遺言,說向陽巷老宅中祖宗的遺物,千萬不可翻看,這是曾祖傳下來的遺訓。現下我是細看過了,雖然沒遵照祖訓,卻報了父母之仇。若非如此,旁人都道我林家的辟邪劍法浪得虛名,福威鏢局歷代總鏢頭都是欺世盜名之徒。」

  岳靈珊道:「當時爹爹和你都疑心大師哥,說他取了你林家的《辟邪劍譜》,說他捏造公公的遺言……」林平之道:「就算是我錯怪了他,卻又怎地?當時連你自己也不是一樣的疑心?」岳靈珊輕輕歎息一聲,說道:「你和大師哥相識未久,如此疑心,也是人情之常。可是爹爹和我,卻不該疑他。世上真正信得過他的,只媽媽一人。」

  盈盈心道:「誰說只你媽媽一人?還有我呢!」

  林平之冷笑道:「你娘也真喜歡令狐沖。為了這小子,你父母不知口角了多少次。」岳靈珊訝道:「我爹爹媽媽為了大師哥口角?我爹媽是從來不口角的。」林平之冷笑道:「從來不口角?那只是裝給外人看看而已。連這種事,岳不群也戴起偽君子的假面具。我親耳聽得清清楚楚,難道會假?」岳靈珊道:「我不是說假,只是十分奇怪。怎麼我沒聽到,你反而聽到了?」林平之道:「現下說與你知,也不相干。那日在福州,嵩山派的兩人搶了那袈裟去。那兩人給令狐衝殺死,袈裟自然是令狐沖得去了。可是當他身受重傷、昏迷不醒之際,我搜他身上,袈裟卻已不知去向。」岳靈珊道:「原來在福州城中,你已搜過大師哥身上。」林平之道:「正是,那又怎樣?」岳靈珊道:「沒什麼?」

  盈盈心想:「岳姑娘以後跟著這奸狡兇險、暴躁乖戾的小子,這一輩子,苦頭可有得吃了。」忽然又想:「我在這裏這麼久了,沖郎一定掛念。」側耳傾聽,不聞有何聲息,料想他定當平安無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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