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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五 復仇(12)


  只聽林平之續道:「袈裟既不在令狐沖身上,定是給你爹娘取了去。從福州回到華山,我潛心默察,你爹爹掩飾得也真好,竟半點端倪也瞧不出來。你爹爹那時得了病,當然,誰也不知道他是一見袈裟上的《辟邪劍譜》之後,立即便自宮練劍。旅途之中眾人聚居,我不敢去窺探你父母的動靜,一回華山,我每晚都躲在你爹娘臥室之側的懸崖上,要從他們的談話之中,查知劍譜的所在。」岳靈珊道:「你每天晚上都躲在那懸崖上?」

  林平之道:「正是。」岳靈珊又重複問了一句:「每天晚上?」盈盈聽不到林平之的回答,想來他是點了點頭。只聽得岳靈珊歎道:「你真有毅力。」林平之道:「為報大仇,不得不然。」岳靈珊低低應了聲:「是。」

  只聽林平之道:「我接連聽了十幾晚,都沒聽到什麼異狀。有一天晚上,聽得你媽媽說道:『師哥,我覺得你近來神色不對,是不是練那紫霞神功有些兒麻煩?可別太求精進,惹出亂子來。』你爹笑了一聲,說道:『沒有啊,練功順利得很。』你媽道:『你別瞞我,為什麼你近來說話的嗓子變了,又尖又高,倒像女人似的。』你爹道:『胡說八道!我說話向來就是這樣的。』我聽得他說這句話,嗓聲就尖得很,確像是個女子在大發脾氣。你媽道:『還說沒變?你一生之中,就從來沒對我這樣說過話。我倆夫婦多年,你心中有什麼解不開的事,何以瞞我?』你爹道:『有什麼解不開的事?嗯,嵩山之會不遠,左冷禪意圖吞併四派,其心昭然若揭。我為此煩心,那也是有的。』你媽道:『我看還不止於此。』你爹又生氣了,尖聲道:『你便是瞎疑心,此外更有什麼?』你媽道:『我說了出來,你可別發火。我知道你是冤枉了沖兒。』你爹道:『沖兒?他和魔教中人來往,和魔教那個姓任的姑娘結下私情,天下皆知,有什麼冤枉他的?』」

  盈盈聽他轉述岳不群之言,提到自己,更有「結下私情,天下皆知」八字,臉上微微一熱,但隨即心中湧起一股柔情。

  只聽林平之續道:「你媽說道:『他和魔教中人結交,自是沒冤枉他。我說你冤枉他偷了平兒的《辟邪劍譜》。』你爹道:『難道劍譜不是他偷的?他劍術突飛猛進,比你比我還要高明,你又不是沒見過?』你媽道:『那定是他另有際遇。我斷定他決計沒拿《辟邪劍譜》。沖兒任性胡鬧,不聽你我的教訓,那是有的。但他自小光明磊落,決不做偷偷摸摸的事。自從珊兒跟平兒要好,將他撇下之後,他這等傲性之人,便是平兒雙手將劍譜奉送給他,他也決計不收。』」

  盈盈聽到這裏,心中說不出的歡喜,真盼立時便能摟住了岳夫人,好好感謝她一番,心想不枉你將沖郎從小撫養長大,華山全派,只有你一人,才真正明白他的為人;又想單憑她這幾句話,他日若有機緣,便須好好報答她才是。

  林平之續道:「你爹哼了一聲,道:『你這麼說,咱們將令狐沖這小子逐出門牆,你倒似好生後悔。』你媽道:『他犯了門規,你執行祖訓,清理門戶,無人可以非議。但你說他結交左道,罪名已經夠了,何必再冤枉他偷盜劍譜?其實你比我還明白得多。你明知他沒拿平兒的《辟邪劍譜》。』你爹叫了起來:『我怎麼知道?我怎麼知道?』」

  林平之的聲音也是既高且銳,仿效岳不群尖聲怒叫,靜夜之中,有如厲梟夜啼,盈盈不由得毛骨悚然。

  隔了一會,才聽他續道:「你媽媽緩緩地道:『你自然知道,只因為這部劍譜,是你取了去的。』你爹怒聲吼叫:『你……你說……是我……』但只說了幾個字,突然住口。你媽聲音十分平靜,說道:『那日沖兒受傷昏迷,我為他止血治傷之時,見到他身上有件袈裟,寫滿了字,似乎是劍法之類。第二次給他換藥,那件袈裟已經不見了,其時沖兒仍昏迷未醒。這段時候之中,除了你我二人,並無別人進房。這件袈裟可不是我拿的。』」

  岳靈珊哽咽道:「我爹爹……我爹爹……」林平之道:「你爹幾次插口說話,但均只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兩個字,便沒再說下去。你媽媽語聲漸轉柔和,說道:『師哥,我華山一派的劍術,自有獨到的造詣,紫霞神功的氣功更加不凡,以此與人爭雄,自亦足以樹名聲于江湖,原不必再去另學別派劍術。只是近來左冷禪野心大熾,圖並四派。華山一派在你手中,說什麼也不能淪亡於他手中。咱們聯絡泰山、恒山、衡山三派,到時以四派鬥他一派,我看還是占了六成贏面。就算真的不勝,大夥兒轟轟烈烈地劇鬥一場,將性命送在嵩山,也就是了,到了九泉之下,也不致愧對華山派的列祖列宗。他如將咱們四派殺得乾乾淨淨,這樣一來,五嶽劍派只剩下他嵩山一派,他要並五派為一,卻也並不成了。』」

  盈盈聽到這裏,心下暗贊:「岳夫人確是女中鬚眉,比她丈夫可有骨氣得多了。」

  只聽岳靈珊道:「我媽這幾句話,可挺有道理呀。」林平之冷笑道:「可是其時你爹爹已拿了我的劍譜,早已開始修習,哪裏還肯聽師娘的勸?」他突然稱一句「師娘」,足見在他心中,對岳夫人仍不失敬意,繼續道:「你爹爹那時說道:『你這話當真是婦人之見。逞這等匹夫之勇,徒然送了性命,華山派還是給左冷禪吞了,死了之後,未必就有臉面去見華山派列祖列宗。左冷禪殺光了咱們之後,他找些蝦兵蟹將來,分在泰衡華恒四嶽,虛立四派的名銜,還不容易?』你媽半晌不語,歎道:『你苦心焦慮,以求保全本派,有些事我也不能怪你。只是……只是那辟邪劍法練之有損無益,否則的話,為什麼林家子孫都不學這劍法,以致給人家逼得走投無路?我勸你還是懸崖勒馬,及早別學了吧?』你爹爹大聲道:『你怎知我在學辟邪劍法?你……你……在偷看我嗎?』你媽道:『我又何必偷看這才知道?』你爹大聲道:『你說,你說!』他說得聲嘶力竭,話音雖響,卻顯得頗為氣餒。

  「你媽道:『你說話的聲音,就已全然變了,人人都聽得出來,難道你自己反而不覺得?』你爹還在強辯:『我向來便是如此。』你媽道:『每天早晨,你被窩裏總是落下了許多鬍鬚……』你爹尖叫一聲:『你瞧見了?』語音甚是驚怖。你媽歎道:『我早瞧見了,一直不說。你黏的假須,能瞞過旁人,卻怎瞞得過和你做了幾十年夫妻的枕邊之人?』你爹見事已敗露,無可再辯,隔了良久,問道:『旁人還有誰知道了?』你媽道:『沒有。』你爹問:『珊兒呢?』你媽道:『她不會知道的。』你爹道:『平之自然也不知了?』你媽道:『不知。』你爹道:『好,我聽你的勸,這件袈裟,明兒咱們就設法交還給平之,再慢慢想法為令狐沖洗刷清白。這路劍法,我今後也不練了。』你媽十分歡喜,說道:『那當真再好也沒有了。不過這劍譜於人有損,豈可讓平兒見到?還是毀去了的為是。』」

  岳靈珊道:「爹爹當然不肯答允了。要是他肯毀去劍譜,一切都不會是這個樣子。」

  林平之道:「你猜錯了。你爹爹當時說道:『很好,我立即毀去劍譜!』我大吃一驚,便想出聲阻止,劍譜是我林家之物,管他有益有害,你爹爹可沒權毀去。便在此時,只聽得窗子呀的一聲打開,我急忙縮頭,眼前紅光一閃,那件袈裟飄將下來,跟著窗子又即關上。眼看那袈裟從我身旁飄過,我伸手一抓,差了數尺,沒能抓到。其時我只知父母之仇是否能報,系於是否能抓到袈裟,全將生死置之度外,我右手搭在崖上,左腳拚命向外一勾,只覺腳尖似乎碰到了袈裟,立即縮回,當真幸運得緊,竟將那袈裟勾到了,沒落入天聲峽下的萬仞深淵之中。」

  盈盈聽他說得驚險,心想:「你若沒能將袈裟勾到,那才真是幸運得緊呢。」

  岳靈珊道:「媽媽只道爹爹將劍譜擲入了天聲峽中,其實爹爹早將劍法記熟,袈裟于他已然無用,卻讓你因此而學得了劍法,是不是?」林平之道:「正是。」

  岳靈珊道:「那是天意如此。冥冥之中,老天爺一切早有安排,要你由此而報公公、婆婆的大仇。那……那……那也很好。」

  林平之道:「可是有一件事,我這幾天來幾乎想破了頭,也難以明白。為什麼左冷禪也會使辟邪劍法?」岳靈珊「嗯」了一聲,語音冷漠,顯然對左冷禪會不會使辟邪劍法,全沒放在心上。林平之道:「你沒學過這路劍法,不知其中的奧妙所在。那一日左冷禪與你爹爹在封禪臺上大戰,鬥到最後,兩人使的全是辟邪劍法。只不過左冷禪的劍法全然似是而非,每一招都似故意要輸給你爹爹,總算他劍術根底奇高,每逢極險之處,急變劍招,才得避過,但後來終於給你爹爹刺瞎了雙眼。倘若……嗯……倘若他使嵩山劍法,給你爹爹以辟邪劍法所敗,那並不稀奇。辟邪劍法無敵于天下,原非嵩山劍法之所能匹敵。左冷禪並沒自宮,練不成真正的辟邪劍法,那也不奇。我想不通的是,左冷禪這辟邪劍法卻是從哪裏學來的,為什麼又學得似是而非?」他最後這幾句話說得遲疑不定,顯是在潛心思索。

  盈盈心想:「沒有什麼可聽的了。左冷禪的辟邪劍法,多半是從我教偷學去的。他只學了些招式,卻不懂這無恥的法門。東方不敗的辟邪劍法比岳不群還厲害得多。你若見了,管叫你就有三個腦袋,一起都想破了,也想不通其中道理。」

  她正欲悄悄退開,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響,二十餘騎在官道上急馳而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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