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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五 復仇(9)


  盈盈臉上一直帶著微笑,她在回想那對老農夫婦的談話:

  老公公道:「那一晚屋裏半兩肉也沒有,只好到隔壁人家偷一隻雞殺了,拿到你家來喂你的狗。那只狗叫什麼名字啊?」老婆婆道:「叫大花。」老公公道:「對啦,叫大花。它吃了半隻雞,乖乖的一聲不出,你爹爹、媽媽什麼也不知道。咱們的阿毛,就是這一晚有了的。」老婆婆道:「你就只管自己,也不理人家死活。後來我肚子大了,爹爹把我打得死去活來。」老公公道:「幸虧你肚子大了,否則的話,你爹怎肯把你嫁給我這窮小子?那時候哪,我巴不得你肚子快大!」老婆婆忽然發怒,罵道:「你這死鬼,原來你是故意的,你一直瞞著我,我……我決不能饒你。」老公公道:「別吵,別吵!阿毛也生了孩子啦,你還吵什麼?」

  當下盈盈生怕令狐沖記掛,不敢多聽,偷了衣服物品便走,在桌上放了一大錠銀子。她輕手輕腳,這一對老夫婦一來年老遲鈍,二來說得興起,竟渾不知覺。

  盈盈想著他二人的說話,突然間面紅過耳,幸好是在黑夜之中,否則叫令狐沖見到自己臉色,那真不用做人了。

  她不再催趕騾子,大車行得漸漸慢了,行了一程,轉了個彎,來到一座大湖之釁。湖旁都是垂柳,圓圓的月影倒映湖中,湖面水波微動,銀光閃閃。

  盈盈輕聲問道:「沖哥,你睡著了嗎?」令狐沖道:「我睡著了,我正在做夢。」盈盈道:「你在做什麼夢?」令狐沖道:「我夢見帶了一大塊牛肉,摸到黑木崖上,去喂你家的狗。」盈盈笑道:「你為人不正經,做的夢也不正經。」

  兩人並肩坐在車中,望著湖水。令狐沖伸過右手,按在盈盈左手的手背上。盈盈的手微微一顫,卻不縮回。令狐沖心想:「若得永遠如此,不再見到武林中的腥風血雨,便是叫我做神仙,也沒這般快活。」

  盈盈道:「你在想什麼?」令狐沖將适才心中所想說了出來。盈盈反轉左手,握住了他右手,說道:「沖哥,我真快活。」令狐沖道:「我也一樣。」盈盈道:「你率領群豪攻打少林寺,我雖感激,可也沒此刻歡喜。倘若我是你的好朋友,陷身少林寺中,你為了江湖上的義氣,也會奮不顧身前來救我。可是這時候你只想到我,沒想到你小師妹……」

  她提到「你小師妹」四字,令狐沖全身一震,脫口而出:「啊喲,咱們快些趕去!」

  盈盈輕輕地道:「直到此刻我才相信,在你心中,你終於是念著我多些,念著你小師妹少些。」她輕拉韁繩,轉過騾頭,騾車從湖畔回上了大路,揚鞭一擊,騾子快跑起來。

  這一口氣直趕出了二十餘里,騾子腳力已疲,這才放緩腳步。轉了兩個彎,前面一望平陽,官道旁都種滿了高粱,溶溶月色之下,便似是一塊極大極大的綠綢,平鋪於大地。極目遠眺,忽見官道彼端有一輛大車似乎停著不動。令狐沖道:「這輛大車,好像就是林師弟他們的。」盈盈道:「咱們慢慢上去瞧瞧。」她輕勒韁繩,令騾子慢行,車聲不響,以免林平之察覺。

  行了一會,才發覺前車其實也在行進,只行得慢極,又見騾子旁有一人步行,竟是林平之,趕車之人看背影便是岳靈珊。

  令狐沖好生詫異,伸出手去一勒韁繩,不令騾子向前,低聲道:「那是幹什麼?」盈盈道:「你在這裏等著,我過去瞧瞧。」若是趕車上前,立時便給對方發覺,須得施展輕功,暗中偷窺。令狐沖很想同去,但傷處未愈,輕功提不起來,只得點頭道:「好!」

  盈盈輕躍下車,鑽入了高梁叢中。高粱生得極密,一入其中,便在白天也看不到人影,只是其時高粱杆子尚矮,葉子也未茂密,不免露頭於外。她彎腰而行,辨明蹄聲的所在,趕上前去,在高粱叢中與岳靈珊的大車並肩而行。

  只聽得林平之說道:「我的劍譜早已盡數交給你爹爹了,自己沒私自留下一招半式,你又何必苦苦跟著我?」岳靈珊道:「你老是疑心我爹爹圖謀你的劍譜,當真好沒來由。你憑良心說,你初入華山門下,那時又沒什麼劍譜,可是我早就跟你……跟你很好了,難道也別有居心嗎?」林平之道:「我林家的辟邪劍法天下知名,余滄海、木高峰他們在我爹爹身上搜查不得,便來找我。我怎知你不是受了爹爹、媽媽的囑咐,故意來向我賣好?」岳靈珊嗚咽道:「你真要這麼想,我又有什麼法子?」

  林平之氣忿忿地道:「難道是我錯怪了你?這《辟邪劍譜》,你爹爹不是終於從我手中得去了嗎?誰都知道,要得《辟邪劍譜》,總須向我這姓林的傻小子身上打主意。余滄海、木高峰,哼哼,岳不群,有什麼分別了?只不過岳不群成則為王,余滄海、木高峰敗則為寇而已。」

  岳靈珊怒道:「你如此損我爹爹,當我是什麼人了?若不是……若不是……哼哼……」

  林平之站定了腳步,大聲道:「你要怎樣?若不是我瞎了眼,受了傷,你便要殺我,是不是?我一雙眼睛,又不是今天才瞎的。」岳靈珊道:「原來你當初識得我,跟我要好,就是瞎了眼睛。」勒住韁繩,騾車停了下來。

  林平之道:「正是!我怎知你如此深謀遠慮,為了一部《辟邪劍譜》,竟會到福州來開小酒店?青城派那姓余的小子欺侮你,其實你武功比他高得多,可是你假裝不會,引得我出手。哼,林平之,你這早瞎了眼睛的渾小子,憑這一手三腳貓的功夫,居然膽敢行俠仗義,打抱不平?你是爹娘的心肝肉兒,他們若不是有重大圖謀,怎肯讓你到外邊抛頭露面、幹這當壚賣酒的低三下四勾當?」

  岳靈珊道:「爹爹本是派二師哥去福州的。是我想下山來玩兒,定要跟著二師哥去。」

  林平之道:「你爹爹管治門人弟子如此嚴厲,倘若他認為不妥,便任你跪著哀求三日三夜,也決不會准許。只因他信不過二師哥,這才派你在旁監視。」

  岳靈珊默然,似乎覺得林平之的猜測也非全然沒道理,隔了一會,說道:「你信也好,不信也好,總之我到福州之前,從未聽見過『辟邪劍譜』四字。爹爹只說,大師哥打了青城弟子,雙方生了嫌隙,現下青城派人眾大舉東行,只怕於我派不利,因此派二師哥和我去暗中查察。」

  林平之歎了口氣,似乎心腸軟了下來,說道:「好吧,我便再信你一次。可是我已變成這樣子,你跟著我又有什麼意思?你我僅有夫妻之名,並無夫妻之實。你還是處女之身,這就回頭……回頭到令狐沖那裏去吧!」

  盈盈一聽到「你我僅有夫妻之名,並無夫妻之實,你還是處女之身」這句話,不由得吃了一驚,心道:「那是什麼緣故?」隨即羞得滿面通紅,連脖子中也熱了,心想:「女孩兒家去偷聽人家夫妻的私話,已大大不該,卻又去想那是什麼緣故,真是……真是……」轉身便行,但只走得幾步,好奇心大盛,再也按捺不住,當即停步,側耳又聽,但心下害怕,不敢回到先前站立處,和林岳二人便相隔遠了些,但二人的話聲仍清晰入耳。

  只聽岳靈珊幽幽地道:「我只和你成親三日,便知你心中恨我極深,雖和我同房,卻不肯和我同床。你既這般恨我,又何必……何必……娶我?」林平之歎了口氣,說道:「我沒恨你。」岳靈珊道:「你不恨我?那為什麼日間假情假意,對我親熱之極,一等晚上回到房中,連話也不跟我說一句?爸爸媽媽幾次三番查問你待我怎樣,我總是說你很好,很好,很好……哇……」說到這裏,突然縱聲大哭。

  林平之一躍上車,雙手握住她肩膀,厲聲道:「你說你爹媽幾次三番地查問,要知道我待你怎樣,此話當真?」岳靈珊嗚咽道:「自然是真的,我騙你幹嗎?」林平之問道:「明明我待你不好,從來沒跟你同床。那你又為什麼說很好?」岳靈珊泣道:「我既嫁了你,便是你林家的人了。只盼你不久便回心轉意。我對你一片真心,我……我怎可編排自己夫君的不是?」

  林平之半晌不語,只咬牙切齒,過了好一會,才慢慢地道:「哼,我只道你爹爹顧念著你,對我還算手下留情,豈知全仗你從中遮掩。你若不是這麼說,姓林的早就死在華山之巔了。」

  岳靈珊抽抽噎噎地道:「哪有此事?夫妻倆新婚,便有些小小不和,做岳父的豈能為此而將女婿殺了?」

  盈盈聽到這裏,慢慢向前走了幾步。

  林平之恨恨地道:「他要殺我,不是為我待你不好,而是為我學了辟邪劍法。」

  岳靈珊道:「這件事我可真不明白了。你和爹爹這幾日來所使的劍法古怪之極,但威力卻又強大無比。爹爹打敗左冷禪,奪得五嶽派掌門,你殺了余滄海、木高峰,難道……難道這當真便是辟邪劍法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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