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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五 復仇(8)


  當日眾人只行出十餘里,便在一所破祠堂中歇宿。令狐沖睡到半夜,好幾次均為噩夢所纏,昏昏沉沉中忽聽得一縷微聲鑽入耳中,有人在叫:「沖哥,沖哥!」令狐沖嗯了一聲,醒了過來,只聽得盈盈的聲音道:「你到外面來,我有話說。」

  令狐沖忙即坐起,走到祠堂外,只見盈盈坐在石級上,雙手支頤,望著白雲中半現的明月。令狐沖走到她身邊,和她並肩而坐。夜深人靜,四下裏半點聲息也無。

  過了好一會,盈盈道:「你在掛念小師妹?」令狐沖道:「是。許多情由,令人好生難以明白。」盈盈道:「你擔心她受丈夫欺侮?」令狐沖歎了口氣,道:「他夫妻倆的事,旁人又怎管得了?」盈盈道:「你怕青城弟子趕去向他們生事?」令狐沖道:「青城弟子痛于師仇,又見到他夫妻已然受傷,趕去意圖加害,也是情理之常。」盈盈道:「你怎不設法前去相救?」令狐沖又歎了口氣,道:「聽林師弟的語氣,對我頗有疑忌之心。我雖好意援手,只怕更傷了他夫妻間的和氣。」

  盈盈道:「這是其一。你心中另有顧慮,生怕令我不快,是不是?」令狐沖點了點頭,伸出手去握住她左手,只覺她手掌甚涼,柔聲道:「盈盈,在這世上,我只有你一人,倘若你我之間也生了什麼嫌隙,做人還有什麼意味?」

  盈盈緩緩將頭倚過去,靠在他肩上,說道:「你心中既這樣想,你我之間又怎會生什麼嫌隙?事不宜遲,咱們就追趕前去,別要為了避什麼嫌疑,致貽終生之恨。」

  令狐沖矍然而驚:「致貽終身之恨,致貽終生之恨!」似乎眼見數十名青城弟子正圍在林平之、岳靈珊所乘大車之旁,數十柄長劍正在向車中亂刺狠戳,不由得身子一顫。

  盈盈道:「我去叫醒儀和、儀清兩位姊姊,你吩咐她們自行先回恒山,咱們暗中護送你小師妹一程,再回白雲庵去。」

  儀和與儀清見令狐沖傷勢未愈,頗不放心,然見他心志已決,急於救人,也不便多勸,只得奉上一大包傷藥,送著他二人上車馳去。

  當令狐沖向儀和、儀清吩咐之時,盈盈站在一旁,轉過了頭,不敢向儀和、儀清瞧上一眼,心想自己和令狐沖孤男寡女,同車夜行,只怕為她二人所笑,直到騾車行出數里,這才籲了口氣,頰上紅潮漸退。

  她辨明瞭道路,向西北而行,此去華山,只一條官道,料想不會岔失。拉車的是匹健騾,腳程甚快,靜夜之中,只聽得車聲轔轔,蹄聲得得,更無別般聲息。

  令狐沖心下好生感激,尋思:「她為了我,什麼都肯做。她明知我牽記小師妹,便和我同去保護。這等紅顏知己,令狐沖不知是前生幾世修來?」

  盈盈趕著騾子,疾行數里,又緩了下來,說道:「咱們暗中保護你師妹、師弟。他們倘若遇上危難,咱們被迫出手,最好不讓他們知道。我看咱們還是易容改裝的為是。」令狐沖道:「正是。你還是扮成那大鬍子吧!」盈盈搖搖頭道:「不行了。在封禪台側我現身扶你,你小師妹已瞧在眼裏了。」令狐沖道:「那改成什麼才好?」

  盈盈伸鞭指著前面一間農舍,說道:「我去偷幾件衣服來,咱二人扮成一……一……兩個鄉下兄妹吧。」她本想說「一對」,話到口邊,覺得不對,立即改為「兩個」。令狐沖自己聽了出來,知她最會害羞,不敢隨便出言說笑,只微微一笑。盈盈正好轉過頭來,見到他的笑容,臉上一紅,問道:「有什麼好笑?」令狐沖微笑道:「沒什麼?我是在想,倘若這家鄉下人沒年輕女子,只是一位老太婆,一個小孩兒,那我又得叫你婆婆了。」

  盈盈噗哧一笑,記起當日和令狐沖初識,他一直叫自己婆婆,心中感到無限溫馨,躍下騾車,向那農舍奔去。

  令狐沖見她輕輕躍入牆中,跟著有犬吠之聲,但只叫得一聲,便沒了聲息,想是給盈盈一腳踢暈了。過了好一會,見她捧著一包衣物奔了出來,回到騾車之畔,臉上似笑非笑,神氣甚為古怪,突然將衣物往車中一拋,伏在車轅上吃吃而笑。

  令狐沖提起幾件衣服,月光下看得分明,竟然便是老農夫和老農婦的衣服,尤其那件農婦的衫子十分寬大,鑲著白底青花的花邊,式樣古老,並非年輕農家姑娘或媳婦的衣衫。這些衣物中還有男人的帽子,女裝的包頭,又有一根旱煙筒。

  盈盈笑道:「你是令狐半仙,猜到這鄉下人家有個婆婆,只可惜沒孩兒……」說到這裏,便紅著臉住了口。令狐沖微笑道:「原來他們是兄妹二人,這兩兄妹當真要好,一個不娶,一個不嫁,活到七八十歲,還是住在一起。」盈盈笑著啐了一口,道:「你明知不是的。」令狐沖道:「不是兄妹麼?那可奇了。」

  盈盈忍不住好笑,當下在騾車之後,將老農婦的衫裙罩在衣衫之上,又將包頭包在自己頭頂,雙手在道旁抓些泥塵,抹在自己臉上,這才幫著令狐沖換上老農的衣衫。令狐沖和她臉頰相距不過數寸,但覺她吹氣如蘭,不由得心中一蕩,便想伸手摟住她親上一親,只是想到她為人端嚴,半點褻瀆不得,要是冒犯了她,惹她生氣,有何後果可難以料想,當即收攝心神,一動也不敢動。

  他眼神突然顯得輕狂異樣、隨又莊重克制之態,盈盈都瞧得分明,微笑道:「乖孫子,婆婆這才疼你。」伸出手掌,將滿掌泥塵往他臉上抹去。令狐沖閉住眼,只感她掌心溫軟柔滑,在自己臉上輕輕地抹來抹去,說不出的舒服,只盼她永遠地這麼撫摸不休。過了一會,盈盈道:「好啦,黑夜之中,你小師妹一定認不出,只小心別開口。」令狐沖道:「我頭頸中也得抹些塵土才是。」

  盈盈笑道:「誰瞧你頭頸了?」隨即會意,令狐沖是要自己伸手去撫摸他頭頸,彎起中指,在他額頭輕輕打個爆栗,回身坐在車夫位上,一聲呼哨,趕騾便行,突然間忍不住好笑,越笑越大聲,竟彎住了腰,難以坐直。

  令狐沖微笑道:「你在那鄉下人家見到了什麼?」

  盈盈笑道:「還不是見到了好笑的事。那老公公和老婆婆是……是夫妻兩個……」令狐沖笑道:「原來不是兄妹,是夫妻兩個。」盈盈道:「你再跟我胡鬧,不說了。」令狐沖道:「好,他們不是夫妻,是兄妹。」

  盈盈道:「你別打岔,成不成?我跳進牆去,一隻狗叫了起來,我便將狗子拍暈了。哪知這麼一叫,便將那老公公和老婆婆吵醒了。老婆婆說:『阿毛爹,別是黃鼠狼來偷雞。』老公公說:『老黑又不叫了,不會有黃鼠狼的。』老婆婆忽然笑了起來,說道:『只怕那黃鼠狼學你從前的死樣,半夜三更摸到我家裏來時,總是帶一塊牛肉、騾肉來喂狗。』」

  令狐沖微笑道:「這老婆婆真壞,她繞著彎兒罵你是黃鼠狼。」他知盈盈最為靦腆,她說到那老農夫婦當年的私情,自己只有假裝全然不懂,她或許還會說下去,否則自己言語中只須帶上一點兒情意,她立時便住口了。

  盈盈笑道:「那老婆婆是在說他們沒成親時的事……」說到這裏,挺腰一提韁繩,騾子又快跑起來。令狐沖道:「沒成親時怎樣啦?他們一定規矩得很,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在大車之中,也一定不敢抱一抱,親一親。」盈盈呸了一聲,不再說了。令狐沖道:「好妹子,親妹子,他們說些什麼,你說給我聽。」盈盈微笑不答。

  黑夜之中,但聽得騾子的四隻蹄子打在官道之上,清脆悅耳。令狐沖向外望去,月色如水,瀉在一條既寬且直的官道上,輕煙薄霧,籠罩在道旁樹梢,騾車緩緩駛入霧中,遠處景物便看不分明,盈盈的背脊也裹在一層薄霧之中。其時正當入春,野花香氣忽濃忽淡,微風拂面,說不出的歡暢。令狐沖久未飲酒,此刻情懷,卻正如微醺薄醉一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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