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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一 囚居(5)


  令狐沖本來橫臥在床,當即轉身,面向裏壁,只聽得黑白子走到門外,說道:「任……任老前輩,真正萬分對不起。這一個多月來,我大哥一直不出室門。在下每日裏焦急萬狀,只盼來跟你老人家請安問候,總不得其便。你……你老人家千萬別見怪才好!」一陣酒香雞香,從方孔中傳了進來。

  令狐沖這許多日子滴酒未沾,一聞到酒香,哪裏還忍得住,轉身道:「把酒菜拿來吃了再說。」黑白子道:「是,是。前輩答允傳我神功的秘訣了?」令狐沖道:「每次你送三斤酒、一隻雞來,我便傳你四句口訣。等我喝了三千斤酒,吃了一千隻雞,口訣也傳得差不多了。」黑白子道:「這樣未免太慢,只怕日久有變。晚輩每次送六斤酒、兩隻雞,前輩每次便傳八句口訣如何?」令狐沖笑道:「那也可以。拿來,拿來!」

  黑白子托著木盤,從方孔中遞將進去,盤上果是一大壺酒、一隻肥雞。

  令狐沖心想:「我未傳口訣,你總不能先毒死我。」提起酒壺,咕嘟嘟地便喝。這酒並不甚佳,但這時喝在口裏,實在醇美無比,似乎丹青生四釀四蒸的吐魯番葡萄濃酒也有所不及,當下一口氣便喝了半壺,跟著撕下一條雞腿大嚼起來,頃刻之間,將一壺酒、一隻雞吃得乾乾淨淨,拍了拍肚子,贊道:「好酒,好酒!」

  黑白子笑道:「老爺子吃了肥雞美酒,便請傳授口訣了。」令狐沖聽他再也不提拜師之事,只道自己喝酒吃雞之餘,一時記不起了,當下也就不提,說道:「好,這四句口訣,你牢牢記住了:『奇經八脈,中有內息,聚之丹田,會於膻中。』你懂得解麼?」鐵板上原來的口訣是:「丹田內息,散於四肢,膻中之氣,分注八脈。」他故意將之倒了轉來。黑白子一聽,覺這四句口訣平平無奇,乃練氣的尋常法門,說道:「這四句,在下領會得,請前輩再傳四句。」

  令狐沖心想:「這四句經我一改,變成毫無特色,他自感不足了,須當念四句十分古怪的,嚇唬嚇唬他。」說道:「今天是第一日,索性多傳四句,你記好了。『震裂陽維,塞絕陰蹻,八脈齊斷,神功自成。』」

  黑白子大吃一驚,道:「這……這……這人身的奇經八脈倘若斷絕了,哪裏還活得成?這……這四句口訣,晚輩可當真不明白了。」令狐沖道:「這等神功大法,倘若人人都能領會,那還有什麼希奇?這中間自然有許多精微奇妙之處,常人不易索解。」

  黑白子聽到這裏,越來越覺他說話的語氣、所用的辭句,與那姓任之人大不相同,不由得疑心大起。前兩次令狐沖說話極少,辭語又十分含糊,這一次吃了酒後,精神振奮,說話多了,黑白子十分機警,登時便生疑竇,料想他有意改變口訣,戲弄自己,說道:「你說『八脈齊斷,神功自成』,難道老爺子自己這奇經八脈都已斷絕了嗎?」

  令狐沖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他從黑白子語氣之中,聽出他已起了疑心,不敢跟他多說,道:「全部傳完,你融會貫通,自能明白。」說著將酒壺放在盤上,從方孔中遞將出去。黑白子伸手來接。

  令狐沖突然「啊喲」一聲,身子向前一沖,當的一聲,額頭撞上鐵門。

  黑白子驚道:「怎樣了?」他這等武功高強之人,反應極快,一伸手,已探入方孔,抓住木盤,生怕酒壺掉在地下摔碎。

  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,令狐沖左手翻上,抓住了他右手手腕,笑道:「黑白子,你瞧瞧我到底是誰?」黑白子大驚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

  令狐沖將木盤遞出去之時,並未有抓他手腕的念頭,待在油燈微光下見到黑白子手掌在方孔外一晃,只待接他木盤,突然之間,心中起了一股難以抑制的衝動。自己在這裏囚禁多日,全是出於這人的狡計,若能將他手腕扭斷了,也足稍出心中的惡氣;又想他出其不意地給自己抓住,必然大吃一驚,這人如此奸詐,嚇他一跳,又有何不可?也不知是出於報復之意,還是一時童心大盛,便這麼假裝摔跌,引得他伸手進來,抓住了他手腕。

  黑白子本來十分機警,只是這一下實在太過突如其來,事先更沒半點朕兆,待得心中微覺不妥,手腕已遭對方抓住,只覺對方五根手指便如是一隻鐵箍,牢牢地扣住了自己右腕上「內關」、「外關」兩處穴道,當即手腕急旋,反打擒拿。

  當的一聲大響,左足三根足趾立時折斷,痛得啊啊大叫。

  何以他右手手腕被扣,左足的足趾卻會折斷,豈非甚奇?原來黑白子于對方向來深自敬憚,這時手腕遭扣,立即想到有性命之憂,忙不迭地使出一招「蛟龍出淵」。這一招乃手腕為人扣住時所用,手臂向內急奪,左足無影無蹤地疾踢而出,這一腳勢道厲害已極,正中敵人胸口,非將他踢得當場吐血不可。敵人若是高手,知所趨避,便須立時放開他手腕,否則沒法躲得過這當胸一腳。也是事出倉促,黑白子急於脫困,沒想到自己和對方之間隔了一道厚厚的鐵門,這一招「蛟龍出淵」確是使對了,這一腳也踢得部位既准,力道又淩厲之極,只是當的一聲大響,踢中的乃是鐵門。

  令狐沖聽到鐵門這一聲大響,這才明白,自己全仗鐵門保護,才逃過了黑白子如此厲害的當胸一腳,忍不住哈哈大笑,說道:「再踢一腳,踢得也這樣重,我便放你。」

  突然之間,黑白子猛覺右腕「內關」、「外關」兩處穴道中內力源源外泄,不由得想起生平最害怕的一件事來,登時魂飛天外,一面運力凝氣,一面哀聲求告:「老……老爺子,求你……」他一說話,內力更大量湧出,只得住口,但內力還是不住飛快泄出。

  令狐沖自練了鐵板上的功夫之後,丹田已然如竹之虛、如谷之空,這時覺得丹田中有氣注入,卻也並不在意。只覺黑白子手腕不住顫抖,顯是害怕之極,心中氣他不過,索性嚇他一嚇,喝道:「我傳了你功夫,你便是本門弟子了,你欺師滅祖,該當何罪?」

  黑白子只覺內力愈泄愈快,勉強凝氣,還暫時能止得住,但呼吸終究難免,一呼一吸之際,內力便大量外泄,這時早忘了足趾上的疼痛,只求右手能從方孔中脫出,縱然少了一隻手一隻腳也所甘願,一想到此處,伸手便去腰間拔劍。

  他身子這麼一動,右腕上「內關」、「外關」兩處穴道便如開了兩個大缺口,立時全身內力急瀉而出,有如河水決堤,再難堵截。黑白子知道只須再捱得一刻,全身內力便盡數為對方吸去,當下奮力抽出腰間長劍,咬緊牙齒,舉將起來,便欲將自己手臂砍斷。但這麼一使力,內力奔騰而出,耳朵中嗡的一聲,便暈了過去。

  令狐沖抓住他手腕,只不過想嚇他一嚇,最多也是扭斷他腕骨,以泄心中積忿,沒料到他竟會嚇得如此的魂不附體,以致暈去,哈哈一笑,便松了手。他這一鬆手,黑白子身子倒下,右手便從方孔中縮回。

  令狐沖腦中突如電光般閃過一個念頭,急忙抓住他的手掌,其時出手迅捷異常,及時拉住,心想:「我何不用鐵銬將他銬住,逼迫黃鐘公他們放我?」當下使力將黑白子的手腕拉近,沒料想用力一拉,黑白子的腦袋竟從方孔中鑽了進來,呼的一聲,整個身子都進了牢房。

  這一下實大出意料之外,他一呆之下,暗罵自己愚不可及,這洞孔有尺許見方,只要腦袋通得過,身子便亦通得過,黑白子既能進來,自己又何嘗不能出去?以前四肢為銬鏈所系,自然無法越獄,但銬鏈早已暗中給人鋸開,卻為何不逃?又忖:「丹青生暗中給我鋸斷了銬鏈,日日盼望我跟著那送飯的老人越獄逃走,想必心焦之極了。」他發覺銬鏈已為人鋸斷之時,正自全副精神貫注於散功,其時鐵板上的功訣尚未背熟,自不願就此離去,只因內心深處不願便即離開牢房,是以也未曾想到逃獄。

  他略一沉吟,已有了主意,匆匆除下黑白子和自己身上的衣衫,對調了穿好,連黑白子那頭罩也套在頭上,心想:「出去時就算遇上了旁人,他們也只道我便是黑白子。」將黑白子的長劍插在自己腰間,一劍在身,更加精神大振,又將黑白子的手足都銬在銬鐐的鐵圈之中,用力捏緊,這一捏便察覺自己力氣大極,鐵圈深陷入肉。

  黑白子痛得醒了過來,呻吟出聲。令狐沖笑道:「咱哥兒倆扳扳位!那老頭兒每天會送飯送水來。」黑白子呻吟道:「任……任老爺子……你……你的吸星大法……」令狐沖那日在荒郊和向問天聯手抗敵,聽得對方人群中有人叫過「吸星大法」,這時又聽黑白子說起,便問:「什麼吸星大法?」黑白子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該……該死……」

  令狐沖脫身要緊,也不去理他,從方孔中探頭出去,兩隻手臂也伸到了洞外,手掌在鐵門上輕輕一推,身子射出,穩穩站在地下,只覺丹田中又積蓄了大量內息,頗不舒服。他不知這些內力乃從黑白子身上吸來,只道久不練功,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內力又回入了丹田。這時只盼儘快離開黑獄,當下提了黑白子留下的油燈,從地道中出去。

  地道中門戶都是虛掩,料想黑白子要待出去時再行上鎖,這一來,令狐沖便毫不費力地脫離了牢籠。他邁過一道道堅固的門戶,想起這些在黑牢中的日子,當真如同隔世,突然之間,對黃鐘公他們也已不怎麼懷恨,但覺身得自由,便什麼都不在乎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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